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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五

阳武侯

阳武侯薛公禄[1],胶薛家岛人。父薛公最贫,牧牛乡先生家[2].先生有荒田,公牧其处,辄见蛇兔斗草莱中,以为异;因请于主人为宅兆[3],构茅而居。后数年,太夫人临蓐[4],值雨骤至;适二指挥使奉命稽海[5],出其途,避雨户中。见舍上鸦鹊群集,竟以翼覆漏处,异之。既而翁出,指挥问:“适何作?”因以产告。又询所产,曰:“男也。”指挥又益愕,曰:“是必极贵。不然,何以得我两指挥护守门户也?”咨嗟而去。

侯既长,垢面垂鼻涕,殊不聪颖。岛中薛姓,故隶军籍[6].是年应翁家出一丁口戍辽阳[7],翁长子深以为忧。时侯十八岁,人以太憨生[8],无与为婚。忽自谓兄曰:“大哥啾唧[9],得无以造成无人耶?”曰:“然。”笑曰:“若肯以婢子妻我,我当任此役。”兄喜,即配婢。侯遂携室赴戍所。

行方数十里,暴雨忽集。途侧有危崖[10],夫妻奔避其下。少间,雨止,始复行。才及数武,崖石崩坠。居人遥望两虎跃出,逼附两人而没[11].侯自此勇健非常,丰采顿异。后以军功封阳武侯世爵[12].至启、祯间[13],袭侯某公薨[14],无子,止有遗腹,因暂以旁支代。

凡世封家进御者[15],有娠即以上闻[16],官遣媪伴守之,既产乃已。年余,夫人生女。产后,腹犹震动,凡十五年,更数媪,又生男。应以嫡派赐爵[17].旁支噪之,以为非薛产。官收诸媪[18],械梏百端[19],皆无异言。爵乃定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薛禄:明胶州(今山东省胶县)人。出身军旅。兄弟七人,排行第六,故军中呼为薛六。既贵,乃更名禄。曾从燕王朱棣起乒,在朱棣与惠帝朱允炆争夺帝位的“靖难”之役中,屡立战功。朱棣即位后,官至右都督,封阳武侯。仁宗洪熙元年,加太保,佩镇朔大将军印,驻军大同,守卫边防。宣德元年卒,追封鄞国公,谥忠武。《明史》及光绪《山东通志·人物志》、民国《增修胶(州)志》有传。

[2]乡先生,年老辞官居乡的人。《仪礼·士冠礼》:“奠挚见于君,遂以挚见于乡大夫、乡先生。”郑玄注:“乡先生,乡中老人,为卿大夫致仕者。”

[3]宅兆:建宅舍之地。

[4]临蓐:犹临产。蓐,床上草垫。

[5]指挥使:武官名。明初于京师和各地设立卫所,驻军防卫。划数府为一防区设卫,下设千户所和百户所。卫的军事长官称指挥使。当时胶州设胶州卫。稽海:考察海防。

[6]故隶军籍:原隶属军户。南北朝时,士兵及其家属的户籍属于军府,称为军户。军户之子弟世代为兵,地位低于民户。明代沿用古制,也有军户。

[7]戍辽阳:戍守辽阳,指到辽阳服役。明初设辽东都司,治所在辽阳,辖区相当今辽宁省大部。

[8]太憨生,呆蠢,生,语词。

[9]啾(jiū揪)唧:形容低声私语,犹言唧唧咕咕。

[10]危崖:高耸的崖壁。危,高耸。

[11]逼附:逼近依附。附,附体,合为一体。

[12]世爵,世代继承的爵位。

[13]启、祯间:明天启、崇祯年间。天启,明熹宗朱由校年号(1621—1627年)。崇祯,明思宗朱由检年号(1628—1644年)。

[14]袭侯:世袭的阳武侯,指薛禄后嗣。薨(hòng烘):古代天子死曰崩,诸侯死曰薨;此称袭侯之死。[15]世封家:世袭封爵之家。进御者:进奉给袭爵者的侍寝女子。蔡邕《独断》:“御者,进也。凡衣服加于身,饮食入于口,妃妾接于寝,皆曰御。”

[16]上闻:奏闻皇帝。

[17]嫡派:嫡子正支。

[18]收:拘捕。

[19]械梏(gù固):指刑讯。

赵城虎

赵城妪[1],年七十余,止一子。一日入山,为虎所噬。妪悲痛,几不欲活,号啼而诉于宰。宰笑曰:“虎何可以官法制之乎?”妪愈号咷,不能制之。宰叱之,亦不畏惧。又怜其老,不忍加威怒,遂诺为捉虎。媪伏不去,必待勾牒出[2],乃肯行。宰无奈之,即问诸役,谁能往者。一隶名李能,醺醉,诣座下,自言:“能之。”持牒下,妪始去。隶醒而悔之;犹谓宰之伪局,姑以解妪扰耳,因亦不甚为意。持牒报缴[3],宰怒曰:“固言能之,何容复悔?”隶窘甚,请牒拘猎户[4].宰从之。隶集诸猎人,日夜伏山谷,冀得一虎,庶可塞责[5].月余,受仗数百,冤苦罔控[6].遂诣东郭岳庙,跪而祝之,哭失声。无何,一虎自外来。隶错愕[7],恐被咥噬[8].虎入,殊不他顾,蹲立门中。隶祝曰:“如杀某子者尔也,其俯听吾缚。”遂出缧索絷虎项[9],虎帖耳受缚。牵达县署,宰问虎曰:“某子尔噬之耶?”虎颔之[10].宰曰:“杀人者死,古之定律。且妪止一子,而尔杀之,彼残年垂尽,何以生活?倘尔能为若子也,我将赦之。”虎又颔之。乃释缚令去。

媪方怨宰之不杀虎以偿子也,迟旦,启扉,则有死鹿;妪货其肉革,用以资度。自是以为常,时衔金帛掷庭中。妪从此致丰裕,奉养过于其子。心窃德虎。虎来,时卧檐下,竟日不去。人畜相安,各无猜忌。数年,妪死,虎来吼于堂中。妪素所积,绰可营葬[11],族人共瘗之。坟垒方成,虎骤奔来,宾客尽逃。虎直赴冢前,嗥鸣雷动,移时始去。土人立“义虎祠”于东郊,至今犹存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赵城:旧县名,隋末置,治所在今山西省洪洞县赵城镇西南。

[2]勾牒:拘捕犯人的公文。勾,捉拿。

[3]持牒报缴:至期复命,交回勾牒。指未完成使命。

[4]牒拘猎户:发出公文,拘禁猎户,使之服役。

[5]庶可:或可。

[6]罔控:无法申诉。

[7]错愕:仓卒惊诧。

[8]咥(dié迭):咬。

[9]缧(léi累)索:拘系犯人的绳索。

[10]颔之:点头,表示同意。

[11]绰可营葬:指积蓄足够置办丧葬之事。绰,宽裕。

螳螂捕蛇

张姓者,偶行溪谷,闻崖上有声甚厉。寻途登觇[1],见巨蛇围如碗,摆扑丛树中,以尾击柳,柳枝崩折。反侧倾跌之状,似有物捉制之。然审视殊无所见,大疑。渐近临之,则一螳螂据顶上,以刺刀攫其首,攧不可去[2].久之,蛇竟死。视頞上革肉[3],已破裂云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觇(chān搀):窥视。

[2]攧(diān颠):指蛇“反侧倾跌”。

[3]頞(è遏):鼻根,即俗说之“眉心”。

武技

李超,字魁吾,淄之西鄙人[1].豪爽,好施。偶一僧来托钵[2],李饱啖之。僧甚感荷,乃曰:“吾少林出也[3].有薄技,请以相授。”李喜,馆之客舍[4],丰其给[5],旦夕从学。三月,艺颇精,意得甚。僧问:“汝益乎?”曰:“益矣[6].师所能者,我已尽能之。”僧笑,命李试其技。李乃解衣唾手,如猿飞,如鸟落,腾跃移时,诩诩然交人而立[7].僧又笑曰:“可矣。子既尽吾能,请一角低昂[8].”李忻然,即各交臂作势。既而支撑格拒[9],李时时蹈僧瑕[10];僧忽一脚飞掷,李已仰跌丈余。僧抚掌曰[11]:“子尚未尽吾能也。”李以掌致地[12],惭沮请教。又数日,僧辞去。

李由此以武名,遨游南北,罔有其对[13].偶适历下[14],见一少年尼僧[15],弄艺于场,观者填溢。尼告众客曰:“颠倒一身[16],殊大冷落。

有好事者,不妨下场一扑为戏。“如是三言。众相顾,迄无应者。李在侧,不觉技痒[17],意气而进。尼便笑与合掌[18].才一交手,尼便呵止曰:”此少林宗派也。“即问:”尊师何人?“李初不言。固诘之,乃以僧告。尼拱手曰:”憨和尚汝师耶?若尔,不必交手足,愿拜下风[19].“李请之再四,尼不可。众怂恿之,尼乃曰:”既是憨师弟子,同是个中人[20],无妨一戏。

但两相会意可耳。“李诺之。然以其文弱故,易之[21];又年少喜胜,思欲败之,以要一日之名[22].方颉颃间[23],尼即遽止。李问其故,但笑不言。

李以为怯,固请再角。尼乃起。少间,李腾一踝去[24].尼骈五指下削其股[25];李觉膝下如中刀斧,蹶仆不能起[26].尼笑谢曰:“孟浪迕客[27],幸勿罪!”李舁归,月余始愈。后年余,僧复来,为述往事。僧惊曰:“汝大卤莽!惹他何为?幸先以我名告之;不然,股已断矣!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淄之西鄙:淄川县之西乡。鄙:边境,边缘地区。

[2]托钵:化缘、乞食。钵:钵盂,僧人的饭具。因僧人乞求布施时手托钵盂,故云“托钵”。

[3]少林:少林寺,在河南省登封县西北少室山北麓,建于北魏太和年间。

僧徒甚众。唐初,少林僧人佐唐太宗开国有功,从此僧徒多习学术,自成流派,颇负盛名,称“少林派”。

[4]馆:安排居住。

[5]丰其给:对他的供给十分丰厚。

[6]益:增益、进步。

[7]诩诩然:骄傲自得的样子。

[8]一角低昂:一比高低。角,较量。低昂,高低。

[9]格拒:格斗,抵拒。

[10]瑕(xiá洽):玉上的杂斑,不纯净处;此指破绽、弱点。

[11]抚掌:拍手。

[12]致地:撑地。

[13]罔有其对:无人堪作他的对手。罔,无。

[14]历下:古邑名,在今山东省济南市,因在历山之下而得名。西汉时改置历城县。

[15]尼僧:尼姑。

[16]颠倒一身:指一人单独表演武技。

[17]技痒:擅长某种技艺的人,不能克制自己,急欲表现其技艺,称为“技痒”。[18]合掌:佛教的敬礼,两掌相合表示敬意,又称“合十”。

[19]愿拜下风:指甘心服输。下风:风向的下方。《孙子·火攻》:“火发上风,无攻下风。”因以下风喻下位或劣势。

[20]个中人:此中人。指深通武术的内行人。

[21]易之:轻视她。

[22]要(yāo腰):博取。

[23]颉颃(jiéháng洁杭):《诗·邶风·燕燕》:“燕燕于飞,颉之颃之。”颉颃,原指鸟上下飞翔,此以之喻比武的腾跃进退。

[24]腾一踝(huái怀)去:飞起一脚踢去。踝,脚跟。

[25]骈五指,五指并拢。骈,并。

[26]蹶仆:跌倒。

[27]孟浪:卤莽。迕(wǔ午)客:冒犯客人。

小人

康熙间[1],有术人携一榼[2],榼中藏小人[3],长尺许。投一钱,则启榼令出,唱曲而退。至掖[4],掖宰索榼入署,细审小人出处。初不敢言。固诘之,始自述其乡族[5].盖读书童子,自塾中归,为术人所迷,复投以药,四体暴缩;彼遂携之,以为戏具。宰怒,杀术人。留童子欲医之,尚未得其方也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康熙:清圣祖玄烨的年号(1662—1722年)。

[2]术人:作幻术的人。

[3]榼(kē柯):古代盛酒或贮水的器具。

[4]掖:掖县,在今山东省。

[5]乡族:乡里族姓。

秦生

莱州秦生[1],制药酒,误投毒味,未忍倾弃,封而置之。积年馀,夜适思饮,而无所得酒。忽忆所藏,启封嗅之,芳烈喷溢,肠痒涎流,不可制止。

取盏将尝,妻苦劝谏。生笑曰:“快饮而死,胜于馋渴而死多矣。”一盏既尽,倒瓶再斟。妻覆其瓶,满屋流溢。生伏地而牛饮之[2].少时,腹痛口噤[3],中夜而卒。妻号,为备棺木,行人殓[4].次夜,忽有美人入,身长不满三尺,径就灵寝[5],以瓯水灌之,豁然顿苏。叩而诘之,曰:“我狐仙也。

适丈夫入陈家,窃酒醉死,往救而归。偶过君家,彼怜君子与己同病[6],故使妾以馀药活之也。“言讫,不见。

余友人丘行素贡士[7],嗜饮。一夜思酒,而无可行沽,辗转不可复忍,因思代以醋。谋诸妇,妇嗤之[8].丘固强之,乃煨醯以进[9].壶既尽,始解衣甘寝[10].次日,竭壶酒之资,遣仆代沽。道遇伯弟襄宸[11],诘知其故,因疑嫂不肯为兄谋酒。仆言:“夫人云:‘家中蓄醋无多,昨夜已尽其半:恐再一壶,则醋根断矣。’”闻者皆笑之。不知酒兴初浓,即毒药犹甘之,况醋乎?此亦可以传矣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莱州:府名,治所在今山东省掖县。

[2]牛饮:如牛俯身就水而饮。《韩诗外传》:“桀为酒池,可以运舟,糟丘足以望十里,而牛饮者三千人。”

[3]口噤:口不能张。

[4]行:将。入殓:把尸体放入棺内。

[5]灵寝:停尸的厅堂。

[6]彼:指狐仙的丈夫。君子:指秦生。

[7]丘行素:丘希潜,字行素。淄川人,康熙己巳年贡生,授黄县训导。

告归,构清梦楼于豹山之阳,读书其中。见乾隆《淄川县志》卷五。

[8]嗤:嗤笑。

[9]醯(xī希):醋。

[10]甘寝:安睡。《庄子·徐无电》:“孙叔敖甘寝秉羽,而郢人投兵。”

[11]伯弟:伯家兄弟。

鸦头

诸生王文[1],东昌人[2].少诚笃。薄游于楚[3],过六河[4],休于旅舍,仍步门外。遇里戚赵东楼,大贾也,常数年不归。见王,相执甚欢,便邀临存[5].至其所,有美人坐室中,愕怪却步。赵曳之,又隔窗呼妮子去,王乃入。赵具酒馔,话温凉[6].王问:“此何处所?”答云:“此是小构栏。

余因久客,暂假床寝。“话间,妮子频来出入。王跼促不安,离席告别。赵强捉令坐。俄见一少女,经门外过,望见王,秋波频顾,眉目含情,仪度娴婉,实神仙也。王素方直[7],至此惘然若失,便问:”丽者何人?“赵曰:”此媪次女,小字鸦头,年十四矣。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[8],女执不愿,致母鞭楚,女以齿稚哀免。今尚待聘耳。“王闻言,俯首默然痴坐,酬应悉乖[9].赵戏之曰:”君倘垂意,当作冰斧。“王怃然曰[10]:”此念所不敢存。“

然日向夕,绝不言去。赵又戏请之。王曰:“雅意极所感佩,囊涩奈何[11]!”

赵知女性激烈,必当不允,故许以十金为助。王拜谢趋出,罄资而至,得五数,强赵致媪。媪果少之。鸦头言于母曰:“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[12],今请得如母所愿。我初学作人,报母有日,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。”媪以女性拗执,但得允从,即甚欢喜。遂诺之,使婢邀王郎。赵难中悔,加金付媪。

王与女欢爱甚至。既,谓王曰:“妾烟花下流[13],不堪匹敌;既蒙缱绻,义即至重。君倾囊博此一宵欢,明日如何?”王泫然悲哽。女曰:“勿悲。

妾委风尘[14],实非所愿。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[15].请以宵遁。“王喜,遽起;女亦起。听谯鼓已三下矣[16].女急易男装,草草偕出,叩主人扉[17].王故从双卫,托以急务,命仆便发。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,纵辔极驰,目不容启,耳后但闻风鸣;平明至汉江口,税屋而止。王惊其异。女曰:”言之,得无惧乎?妾非人,狐耳。母贪淫,日遭虐遇,心所积懑。今幸脱苦海。

百里外,即非所知,可幸无恙。“王略无疑贰,从容曰:”室对芙蓉[18],家徒四壁[19],实难自慰,恐终见弃置。“女曰:”何为此虑。令市货皆可居,三数口,淡薄亦可自给[20].可鬻驴子作资本。“王如言,即门前设小肆,王与仆人躬同操作,卖酒贩浆其中。女作披肩[21],刺荷囊[22],日获赢馀,顾赡甚优[23].积年余,渐能蓄婢媪。王自是不着犊鼻[24],但课督而已。

女一日悄然忽悲,曰:“令夜合有难作,奈问!”王问之,女曰:“母已知妾消息,必见凌逼。若遣姊来,吾无忧;恐母自至耳。”夜已央,自庆曰:“不妨,阿姊来矣。”居无何[25],妮子排闼入。女笑逆之。妮子骂曰:“婢子不羞,随入逃匿!老母令我缚去。”即出索子絷女颈。女怒曰:“从一者得何罪[26]?”妮子益忿[27],捽女断衿。家中婢媪皆集。妮子惧,奔出。女曰:“姊归,母必自至。大祸不远,可速作计。”乃急办装,将更播迁。媪忽掩入,怒容可掬,曰:“我固知婢子无礼,须自来也!”女迎跪哀啼。媪不言,揪发提去。王徘徊怆恻,眠食都废。急诣六河,冀得贿赎。至则门庭如故,人物己非。问之居人,俱不知其所徙。悼丧而返。于是俵散客旅[28],囊资东归。

后数年,偶入燕都,过育婴堂[29],见一儿,七八岁。仆人怪似其主,反复凝注之。王问:“看几何说?”仆笑以对。王亦笑。细视儿,风度磊落[30].自念乏嗣,因其肖已,爱而赎之。诘其名,自称王孜。王曰:“子弃之襁褓,何知姓氏?”曰:“本师尝言[31],得我时,胸前有字,书山东王

文之子。“王大骇曰:”我即王文,乌得有子?“念必同己姓名者,心窃喜,甚爱惜之。及归,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。孜渐长,孔武有力[32],喜田猎,不务生产,乐斗好杀。王亦不能箝制之。又自言能见鬼狐,悉不之信。会里中有患狐者,请孜往觇之。至则指狐隐处,令数人随指处击之。即闻狐鸣,毛血交落,自是遂安。由是人益异之。

王一日游市廛,忽遇赵东楼,巾袍不整,形色枯黯。惊问所来。赵惨然请问[33].王乃偕归,命酒。赵曰:“媪得鸦头,横施楚掠。既北徙,又欲夺其志。女矢死不二,因囚置之。生一男,弃诸曲巷[34];闻在育婴堂,想已长成。此君遗体也。”王出涕曰:“天幸孽儿已归。”因述本末。问:“君何落拓至此?”叹曰:“今而知青楼之好[35],不可过认真也。夫何言!”

先是,媪北徙,赵以负贩从之。货重难迁者,悉以贱售。途中脚直供亿[36],烦费不赀。因大亏损。妮子索取尤奢。数年,万金荡然。媪见床头金尽,旦夕加白眼。妮子渐寄贵家宿,恒数夕不归。赵愤激不可耐,然亦无奈之。适媪他出,鸦头自窗中呼赵曰:“构栏中原无情好,所绸缪音,钱耳。君依恋不去,将掇奇祸。”赵惧,如梦初醒。临行,窃往视女。女授书使达王,赵乃归。因以此情为王述之。即出鸦头书。书云:“知孜儿已在膝下矣[37].妾之厄难,东楼君自能缅悉。前世之孽,夫何可言!妾幽室之中,暗无天日,鞭创裂肤,饥火煎心,易一晨昏,如历年岁。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[38],迭互暖抱时,当与儿谋,必能脱妾于厄。母姊虽忍,要是骨肉,但嘱勿致伤残,是所愿耳。”王读之,泣不自禁,以金帛赠赵而去。时孜年十八矣。王为述前后,因示母书。孜怒眦欲裂,即日赴都,询吴媪居,则车马方盈。孜直入,妮子方与湖客饮,望见孜,愕立变色。孜骤进杀之,宾客大骇,以为寇。及视女尸,已化为狐。孜持刃逞入,见媪督婢作羹。孜奔近室门,媪忽不见。孜四顾,急抽矢,望屋梁射之;一狐贯心而堕,遂决其首。寻得母所,投石破扁,母子各失声。母问媪,曰:“已诛之。”母怨曰:“儿何不听吾言!”命持葬郊野。孜伪诺之,剥其皮而藏之。检媪箱箧,尽卷金资,奉母而归。夫妇重谐,悲喜交至。既问吴媪,孜言:“在吾囊中。”惊问之,出两革以献。母怒,骂曰:“忤逆儿!何得此为!”号恸自挝,转侧欲死。王极力抚慰,叱儿瘗革。孜忿曰:“今得安乐所,顿忘挞楚耶?”母益怒,啼不止。孜葬皮反报,始稍释。

王自女归,家益盛。心德赵,报以巨金。赵始知媪母子皆狐也。孜承奉甚孝;然误触之,则恶声暴吼。女谓王曰:“儿有拗筋,不剌去之,终当杀人倾产。”夜伺孜睡,潜絷其手足。孜醒曰:“我无罪。”母曰:“将医尔虐[39],其勿苦。”孜大叫,转侧不可开。女以巨针刺踝骨侧,三四分许,用力掘断,崩然有声;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。已,乃释缚,拍令安卧。天明,奔候父母,涕泣曰:“儿早夜忆昔所行,都非人类!”父母大喜[40],从此媪和如处女,乡里贤之。

异史氏曰:“妓尽狐也。不谓有狐而妓者;至狐而鸨[41],则兽而禽矣。

灭理伤伦,其何足怪?至百折千磨,之死靡他[42],此人类所难,而乃于狐也得之乎?唐君谓魏徵更饶妩媚[43],吾于鸦头亦云。“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诸生:儒生。明清时,一般生员也称“诸生”。

[2]东昌:旧府名,府治在今山东聊城县。

[3]薄游:即游历。薄,语助词。楚:泛指南方地区,长江中下游一带古属楚国。

[4]六河:地名。就文中所写的地理方位,应在东昌以南,汉口之东。又,江苏省太仓县北,有六合镇,也称“陆河”。

[5]临存:到家看望。敬辞。

[6]话温凉:互致问候。陆机《门有车马客行》:“拊膺携客泣,掩泪叙温凉。”温凉,寒暖。

[7]方直:正直;正派。“王素方直”至“女亦起”,底本残缺,据铸雪斋抄本补。

[8]缠头者:指嫖客。缠头,古时舞者以锦缠头,舞罢,宾客赠以罗锦,称为“缠头”。后来,对勾栏歌妓的赠与,也叫“缠头”。

[9]酬应悉乖:酬酢应答,都有差错!形容心不在焉。乖,违背、差错。

[10]怃然:茫然自失。

[11]囊涩:晋人阮孚携皂囊,游于会稽。客问囊中何物,阮说:“但有一钱守囊,恐其羞涩。”见《韵府群玉》。后遂称身边无钱为“阮囊羞涩”

或“囊涩”。

[12]钱树子:犹言“摇钱树”,旧时以之比喻赚钱的伎女。唐开元时,乐伎许和子选入宫中,籍于宜春院,深受唐玄宗赏识。许临卒,谓其母曰:“阿母,钱树子倒矣!”见《乐府杂录·歌》。

[13]烟花下流:烟花女子,地位低贱。烟花,代指娼妓。匹敌:匹配。

[14]委风尘:堕落于风尘中,指沦落为妓女。委,委身。风尘,此指花街柳巷。

[15]敦笃:敦厚诚实。

[16]谯鼓已三下:已打三更。谯鼓,城楼夜间报时的鼓声。谯,谯楼,可以望远的城楼。

[17]主人:指王生所住旅舍的店主。

[18]室对芙蓉:意思是在家面对美妻。芙蓉,荷花。《西京杂记》:“(卓)

文君姣好,眉色如望远山,脸际常若芙蓉。“

[19]家徒四壁:家中只有四堵墙壁,形容一无所有。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:相如与卓文君,“驰归成都,家居徒四壁立。”

[20]淡薄:同“淡泊”,指清淡寡欲的贫穷生活。[21]披肩:旧时妇女围在颈上,披在肩头的一种服装;也叫“云肩”。又,清代官员穿礼服时也戴披肩。

[22]荷囊:荷包。随身佩戴的小囊。《通俗篇·服饰》:“今名小袷囊曰荷包,亦得缀袍处以见尊上。”按,清代官场及婚礼多佩荷包。

[23]顾赡:据二十四卷抄本,原作“顾膳”。

[24]不着犊鼻:指不亲自操作。犊鼻,即“犊鼻裈”,见《田七郎》注。

汉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设裈卖酒,相如亲自着犊鼻裈与保傭杂作。事见《史记·司马柏如列传》。

[25]居无何:据铸雪斋抄本,底本缺“何”字。

[26]从一者:指不嫁二夫之女。《易·恒》:“妇人贞吉,从一而终也。”

这里指嫁夫从良,不做妓女。

[27]益忿:据铸雪斋抄本补。底本缺“忿”字。

[28]俵散客旅:遣散众佣工。俵散,分散;解散。客,客佣。旅,众。

[29]育婴堂:旧时收养遗弃婴儿的机构。

[30]磊落:英俊;俊伟。

[31]本师:授业的老师;这里指育婴堂的抚养人员。

[32]孔武:非常勇武。孔,甚。

[33]请间(jiàn见):请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话。间,间语,避人私语。

[34]曲巷:偏僻小巷。

[35]青楼:指妓院。刘邈《万山见采桑人》诗:“倡妾不胜愁,结束下青楼。”

[36]脚直供亿:运输费用和生活供应。脚直,脚力;脚钱。供亿,按需要供应,也指供应的东西。亿,估量。

[37]在膝下:指子女在父母跟前。膝下,语出《孝经·圣治》,原指人幼年时,后用作对父母的尊称。

[38]汉上:指上文的“汉江口”。

[39]虐:残暴;这里指暴虐的个性。

[40]父母:此据铸雪斋抄本,底本误为“夫母”。

[41]鸨(bǎo保):鸨母。朱权《丹丘先生曲论》:“妓女之老者曰鸨。

鸨似雁而大,无后趾,虎文:喜淫而无厌,诸鸟求之即就。“后因称妓女为鸨儿,蓄女卖淫者为鸨母。

[42]之死靡他:到死不变心。语出《诗·鄘风·柏舟》“之死矢靡它。”

靡,无。

[43]唐君谓魏徵更饶娬(wǔ武)媚:唐君,唐太宗李世民。唐太宗曾说:别人说魏徵举动疏慢,“我但觉妩媚。”见《唐书·魏徵传》。魏徵,唐大臣,敢于直谏。饶,多。娬媚,同“妩媚”,举止美好可爱。

酒虫

长山刘氏[1],体肥嗜饮。每独酌,辄尽一瓮。负郭田三百亩[2],辄半种黍;而家豪富,不以饮为累也。一番僧见之[3],谓其身有异疾。刘答言:“无。”僧曰:“君饮尝不醉否?”曰:“有之。”曰:“此酒虫也。”刘愕然,便求医疗。曰:“易耳。”问:“需何药?”俱言不须。但今于日中俯卧,絷手足;去首半尺许[4],置良酝一器。移时,燥渴,思饮为极。酒香入鼻,馋火上炽,而苦不得饮。忽觉咽中暴痒,哇有物出[5],直堕酒中。解缚视之,赤肉长三寸许,蠕动如游鱼,口眼悉备。刘惊谢。酬以金,不受,但乞其虫。问,“将何用?”曰:“此酒之精:瓮中贮水,入虫搅之,即成佳酿。”刘使试之,果然,刘自是恶酒如仇。体渐瘦,家亦日贫,后饮食至不能给。

异史氏曰:“日尽一石[6],无损其富;不饮一斗,适以益贫:岂饮啄固有数乎[7]?或言:‘虫是刘之福,非刘之病,僧愚之以成其术。’然欤否欤?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长山:今山东省旧县名。一九五六年并入邹平县。

[2〕负郭田:靠近城郭的田地,指膏腴之田。《史记·苏秦列传》:“使吾有洛阳负郭田二顷,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?”

[3]番僧:西域来的僧人。番,旧时对西方边境各族的称呼。

[4]去:距离。

[5]哇:吐。

[6]石、斗:都是量酒的计量单位,十斗为石。《史记·滑稽列传》:“臣饮一斗亦醉,一石亦醉。”

[7]饮啄有数:谓一饮一啄,皆有定数。饮啄,本指鸟类饮食,后泛指人的饮食。《太平广记·贫妇》引《玉堂闲话》:“一饮一啄,系之于分。”

数,定数、命定的。

木雕美人

商人白有功言:“在泺口河上[1],见一人荷竹簏,牵巨犬二。于簏中出木雕美人,高尺余,手自转动,艳妆如生。又以小锦鞯被犬身[2],便令跨坐。

安置已,叱犬疾奔。美人自起,学解马作诸剧[3],镫而腹藏[4],腰而尾赘[5],跪拜起立,灵变不讹[6].又作昭君出塞[7]:别取一木雕儿,插雉尾[8],披羊裘,跨犬从之。昭君频频回顾,羊裘儿扬鞭追逐,真如生者。“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泺(luò洛)口:地名,在今济南市北郊。古泺水北流至此入济水,因称泺口。济水所经,即今黄河河道。

[2]锦鞯:彩色花纹的鞍鞯。鞯,马鞍垫。

[3]解(xiè械)马:山东俗称出演马戏为“跑马卖解”。解马,即马戏。

[4]镫而腹藏:俗称“镫里藏身”。马戏演员脚踩马镫蹲藏马腹之侧。

[5]腰而尾赘:从马腰向马尾滑坠,再抓马尾飞身上马。

[6]讹(é俄):误。

[7]昭君出塞:王嫱,字昭君,西汉南郡姊归(今湖北省秭归县)人。元帝时被选入宫。竟宁元年(前33),匈奴主呼韩邪单于入朝要求和亲,王昭君嫁与匈奴,称宁胡阏氏。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南有昭君墓。昭君出塞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,诗、词、小说、戏曲创作,亦多以为题材。

[8]雉(zhī知)尾:野鸡尾羽,可作帽饰。

封三娘

范十一娘,城祭酒之女[1].少艳美,骚雅尤绝[2].父母钟爱之,求聘者辄令自择;女恒少可。会上元日[3],水月寺中诸尼,作“盂兰盆会”[4].是日,游女如云,女亦诣之。方随喜间[5],一女子步趋相从,屡望颜色,似欲有言。审视之,二八绝代姝也。悦而好之,转用盼注[6].女子微笑曰:“姊非范十一娘乎?”答曰:“然。”女子曰:“久闻芳名,人言果不虚谬。”

十一娘亦审里居。女笑言:“妾封氏,第三,近在邻村。”把臂欢笑,词致温婉[7],于是大相爱悦,依恋不舍。十一娘问:“何无伴侣?”曰:“父母早世,家中止一老妪,留守门户,故不得来。”十一娘将归,封凝眸欲涕,十一娘亦惘然,遂邀过从。封曰:“娘子朱门绣户,妾素无葭莩亲[8],虑致讥嫌。”十一娘固邀之。答:“俟异日。”十一娘乃脱金钗一股赠之,封亦摘髻上绿簪为报。十一娘既归,倾想殊切。出所赠簪,非金非玉,家人都不之识,甚异之。日望其来,怅然遂病。父母讯得故,使人于近村谘访,并无知者。

时值重九[9],十一娘羸顿无聊[10],倩侍儿强抉窥园[11],设褥东篱下[12].忽一女子攀垣来窥,觇之,则封女也。呼曰:“接我以力。”侍儿从之,蓦然遂下。十一娘惊喜,顿起,曳坐褥间,责其负约,且问所来。答云:“妾家去此尚远,时来舅家作耍。前言近村者,缘舅家耳。别后悬思颇苦;然贫贱者与贵人交,足未登门,先怀惭作,恐为婢仆下眼觑[13],是以不果来。适经墙外过,闻女子语,便一攀望,冀是小姐,今果如愿。”十一娘因述病源。封泣下如雨,因曰:“妾来当须秘密。造言生事者,飞短流长[14],所不堪受。”十一娘诺。偕归同榻,快与倾怀[15].病寻愈。订为姊妹,衣服履舄[16],辄互易着。见人来,则隐匿夹幕间。积五六月,公及夫人颇闻之。一日,两人方对弈,夫人掩入。谛视,惊曰:“真吾儿友也!”因谓十一娘:“闺中有良友,我两人所欢,胡不早白?”十一娘因达封意。夫人顾谓三娘:“伴吾儿,极所忻慰,何昧之?”封羞晕满颊,默然拈带而已。夫人去,封乃告别。十一娘苦留之,乃止。一夕,自门外匆匆皇奔入,泣曰:“我固谓不可留,今果遭此大辱!”惊问之。曰:“适出更衣[17],一少年丈夫,横来相干,幸而得逃。如此,复何面目!”十一娘细诘形貌,谢曰:“勿须怪,此妾痴兄。会告夫人,杖责之。”封坚辞欲去。十一娘请侍天曙。

封曰:“舅家咫尺,但须以梯度我过墙耳。”十一娘知不可留,使两婢逾垣送之。行半里许,辞谢自去。婢返,十一娘伏床悲惋,如失伉俪。

后数月,婢以故至东村,暮归,遇封女从老妪来。婢喜,拜问。封亦恻恻[18],讯十一娘兴居[19].婢捉袂曰:“三姑过我。我家姑姑盼欲死!”

封曰:“我亦思之,但不乐使家人知。归启园门,我自至。”婢归告十一娘;十一娘喜,从其言,则封已在园中矣。相见,各道间阔[20],绵绵不寐。视婢子眠熟,乃起,移与十一娘同枕,私语曰:“妾固知娘子未字。以才色门地[21],何患无贵介婿[22];然纨袴儿,敖不足数[23]。如欲得佳偶,请无以贫富论。”十一娘然之。封曰:“旧年邂逅处,今复作道场,明日再烦一往,当令见一如意郎君。妾少读相人书[24],颇不参差。”昧爽,封即去,约俟兰若。十一娘果往,封已先在。眺览一周,十一娘便邀同车。携手出门,见一秀才,年可十七八,布袍不饰,而容仪俊伟。封潜指曰:“此翰苑才也[25].”十一娘略睨之。封别曰:“娘子先归,我即继至。”入暮,果至,

曰:“我适物色甚详,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。”十一娘知其贫,不以为可。

封曰:“娘子何亦堕世情哉[26]!此人苟长贫贱者,予当抉眸子,不复相天下土矣。”十一娘曰:“且为奈何?”曰:“愿得一物,持与订盟。”十一娘曰:“姊何草草?父母在,不遂如何?”封曰:“妾此为,正恐其不遂耳。

志若坚,生死何可夺也?“十一娘必不可。封曰:”娘子姻缘已动,而魔劫未消[27].所以故,来报前好耳。请即别,即以所赠金凤钗,矫命赠之[28].“

十一娘方谋更商[29],封已出门去。时孟生贫而多才。意将择耦,故十八犹未聘也。是日,忽睹两艳,归涉冥想。一更向尽,封三娘款门入。烛之,识为日中所见,喜致诘问。曰:“妾封氏,范十一娘之女伴也。”生大悦,不暇细审,遽前拥抱。封拒曰:“妾非毛遂,乃曹丘生[30].十一娘愿缔永好,请倩冰也[31].”生愕然不信。封乃以钗示生。生喜不自已,矢曰:“劳眷注若此[32],仆不得十一娘,宁终鳏耳[33].”封遂去。生诘旦,浼邻媪诣范夫人。夫人贫之,竟不商女,立便却去。十一娘知之,心失所望,深怨封之误己也;而金钗难返,只须以死矢之。又数日,有某绅为子求婚,恐不谐,浼邑宰作伐。时某方居权要,范公心畏之。以问十一娘,十一娘不乐。母诘之,嗼嗼不言[34],但有涕泪。使人潜告夫人,非孟生,死不嫁。公闻,益怒,竟许某绅家。且疑十一娘有私意于生,遂涓吉速成礼[35].十一娘忿不食,日惟耽卧[36].至亲迎之前夕,忽起,揽镜自妆。夫人窃喜。俄侍女奔白:“小姐自经!”举宅惊涕,痛悔无所复及。三日遂葬。

孟生自邻媪反命,愤恨欲绝。然遥遥探访,妄冀复挽。察知佳人有主,忿火中烧,万虑俱断矣。未几,闻玉葬香埋[37],然悲丧[38],恨不从丽人俱死。向晚出门,意将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。歘有一人来,近之,则封三娘。向生曰:“喜姻好可就矣。”生泫然曰:“卿不知十一娘亡耶?”封曰:“我所谓就者,正以其亡。可急唤家人发冢,我有异药,能令苏。”生从之,发墓破棺,复掩其穴。生自负尸,与三娘俱归,置榻上;投以药,逾时而苏。顾见三娘,问:“此何所?”封指生曰:“此孟安仁也。”因告以故,始如梦醒。封惧漏泄[39],相将去五十里[40],避匿山村。封欲辞去,十一娘泣留作伴,使别院居。因货殉葬之饰,用为资度,亦称小有。封每遇生来,辄走避。十一娘从容曰:“吾姊妹骨肉不啻也,然终无百年聚。计不如效英、皇[41].”封曰:“妾少得异诀[42],吐纳可以长生[43],故不愿嫁耳。”十一娘笑曰:“世传养生术,汗牛充栋[44],行而效者谁也?”封曰:“妾所得非世人所知。世传并非真诀,惟华佗五禽图差为不妄[45].凡修炼家,无非欲血气流通耳。若得厄逆症[46],作虎形立止,非其验耶?”

十一娘阴与生谋,使伪为远出者。入夜,强劝以酒;既醉,生潜入污之。三娘醒曰:“妹子害我矣!倘色戒不破,道成当升第一天[47].今堕奸谋,命耳!”乃起告辞。十一娘告以诚意而哀谢之。封曰:“实相告:我乃狐也。

缘瞻丽容,忽生爱慕,如茧自缠,遂有今日。此乃情魔之劫,非关人力。再留,则魔更生,无底止矣。娘子福泽正远,珍重自爱。“言已而逝,夫妻惊叹久之。

逾年,生乡、会果捷[48],官翰林。投刺谒范公,公愧悔不见。固请之,乃见。生入,执子婿礼,伏拜甚恭。公愧怒,疑生儇薄。生请间,具道情事。公不深信,使人探诸其家,方大惊喜。阴戒勿宣,惧有祸变。又二年,某绅以关节发觉[49],父子充辽海军[50].十一娘始归宁焉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城祭酒:所指何人,未译。字书无“”字。城,疑歘城之误。城在今湖南省岳阳市。祭酒,国子监祭酒,明清时大学的主管官员。

[2]骚雅尤绝:尤工诗词。骚,指《离骚》。雅,指《诗经》的《小雅》《大雅》。骚雅并称,代指诗歌。

[3]上元日:唐人称农历的正月、七月、十月的十五日为上元、中元、下

元。“上元”指农历正月十五日。就下文举行“盂兰盆会”看,此处似应为“中元”,即农历七月十五日。

[4]盂兰盆会:佛教节日,也称“中元节”,后称鬼节。盂兰盆,梵语音译,解救倒悬的意思。《盂兰盆经》载,释迦弟子目连,看到母亲死后在地狱中受苦,如处倒悬,求佛救度。释迦要他在七月十五日,备百味饮食,斋供十万僧众,可使母解脱。后来佛教徒据此神话,兴起盂兰盆会。中国自梁武帝始设此斋会。节日期间,除斋僧外,寺院还举行诵经法会、水陆道场等宗教活动。

[5]随喜,佛教用语。原意是佛教徒瞻拜佛像,随像发生欢喜之心。后指一般游览寺院。

[6]转用盼注:意思是,反面回身对她注目细看。

[7]词致:言语情态。

[8]葭莩亲:喻远亲。见《婴宁》注。

[9]重(chóng虫)九:农历九月初九日,也称“重阳”。

[10]羸(léi雷)顿:消瘦憔悴。顿,困顿。

[11]侍儿:指婢女。窥园:游览花园。

[12]东篱:时值重九,以东篱借指种菊的地方。陶渊明《饮酒》之五: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”

[13]下眼觑:瞧不起。

[14]飞短流长:说长道短,指流言蜚语。

[15]快与倾怀:高兴地尽情地说出心里的话。快,快意、高兴。倾,倾诉。

[16]履舄(xì细):鞋。单底为履,衬以木底为舄。

[17]更衣:换衣:此指上厕所。古时入厕,托言更衣。

[18]恻恻:心情忧伤。

[19]兴居:起居,指日常生活。讯兴居,犹言问好。

[20]间(jiàn见)阔:久别之情。

[21]门地:犹“门第”,门户地位。

[22]贵介:尊贵。介,大。

[23]纨袴儿:指富贵人家子弟。纨袴,绢绢裤,贵族子弟服饰,以之代指富家子弟;为鄙薄之词。敖不足数(shǔ暑):傲慢无礼,不足称述。《史记·游侠列传》:“自是之后,为侠者极众,敖而无足数者。《集解》:”敖,倨也。“

[24]相(xiāng象)人书:观察人的面貌来推测命运的书籍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有《相人》二十四卷。

[25]翰苑才:可以进入翰林院的人材。翰苑,翰林院的别称。明清时以翰林院作为储备人才的机构,从考中的进士中选拔一部分人入院为宫。

[26]世情:世态人情;这里指世俗的偏见。

[27]魔劫:佛教语,指妨碍或破坏修行的种种障碍。这里指范女在婚姻上的劫难。

[28]矫命:假托你的命令。

[29]更商:再作商量。

[30]“妾非毛遂”二句:意思是我并非自荐而是代人作媒。毛遂,战国时赵国平原君门下食客,曾自告奋勇,随从平原君出使焚因,联楚抗秦。见《史记·平原君列传》。后乃以“毛遂自荐”,代指自我推荐。曹丘生,汉人,他到处赞扬季布,季布因享盛名。见《史记·季布列传》。后来遂以“曹丘生”指代荐引者或介绍者。参见《娇娜》注。

[31]倩冰:请托媒人。

[32]眷注:关心,关注。

[33]终鳏:终身不娶。鳏,无妻的人。

[34]嗼嗼:无声。鳏,通“寞”。

[35]涓吉:选定吉日。

[36]耽卧:卧床;嗜睡。

[37]玉葬香埋:犹言“香消玉殒”,指美人死亡。

[38](sè色)然:恨恨的样子。

[39]漏泄:泄漏消息。

[40]相将:相伴;相送。

[41]效英、皇:仿效娥皇、女英:意思是同嫁孟生。英、皇,指女英和娥皇,是尧的次女和长女。相传尧把她们一齐嫁给舜。见《列女传》。

[42]异诀:不同寻常的法术、秘诀。

[43]吐纳:道家的养生术,口吐浊气,鼻吸清气,据说可祛病延年。

[44]汗牛充栋:形容书籍之多。柳宗元《陆文通先生墓志》:“其为书,处则充栋宇,出则汗牛马。”

[45]华佗五禽图;古代一种体育图谱,为东汉名医华佗首创。其法是仿效虎、鹿、熊、猿、鸟五种动物的姿态,展手伸足,俯身仰首,进行活动。

见《后汉书·华佗传》。差:比较。

[46]厄逆症:气逆打嗝。

[47]升第一天:道家称神仙所居的地方为天,共有三十六天。升第一天,指达到道家修持的最高境界。

[48]乡、会果捷:乡试、会试果然考中。乡,指乡试。会,指会试。

[49]关节:旧时对暗中行贿、说人情,都叫“通关节”。

[50]充辽海军:充军到辽海卫去。辽海卫,明置,清废,在今辽宁开原县境。

狐梦

余友毕怡庵[1],倜傥不群[2],豪纵自喜。貌丰肥,多髭。士林知名。

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[3],休憩楼上。传言楼中故多狐。毕每读青凤传[4],心辄向往,恨不一遇,因于楼上,摄想凝思。既而归斋,日已寝暮[5].时暑月燠热,当户而寝。睡中有人摇之。醒而却视,则一妇人,年逾不惑[6],而风雅犹存。毕惊起,问其谁何。笑曰:“我狐也。蒙君注念,心窃感纳。”

毕闻而喜,投以嘲谑。妇笑曰:“妾齿加长矣,纵人不见恶,先自惭沮。有小女及笄,可侍巾栉[7].明宵,无寓人于室,当即来。”言已而去。至夜,焚香坐伺。妇果携女至。态度娴婉,旷世无匹。妇谓女曰:“毕郎与有夙缘[8],即须留止[9].明旦早归,勿贪睡也。”毕与握手入帏,款曲备至。事已,笑曰:“肥郎痴重,使人不堪。”未明即去。

既夕自来,曰:“姊妹辈将为我贺新郎,明日即屈同去。”问:“何所?”

曰:“大姊作筵主,去此不远也。”毕果侯之。良久不至,身渐倦惰。才伏案头,女忽入曰:“劳君久伺矣。”乃握手而行。奄至一处,有大院落。直上中堂,则见灯烛荧荧,灿若星点。俄而主人至,年近二旬,淡妆绝美。敛衽称贺已,将践席,婢入白:“二娘子至。”见一女子入,年可十八九,笑向女曰:“妹子已破瓜矣[10].新郎颇如意否?”女以扇击背,白眼视之。

二娘曰:“记儿时与妹相扑为戏[11],妹畏人数胁骨,遥呵手指,即笑不可耐。便怒我,谓我当嫁僬侥国小王子[12].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,刺破小吻,今果然矣。”大娘笑曰:“无怪三娘子怒诅也!新郎在侧,直尔憨跳[13]!”

顷之,合尊促坐[14],宴笑甚欢。忽一少女,抱一猫至,年可十一二,雏发未燥[15],而艳媚入骨。大娘曰:“四妹妹亦要见姊丈耶?此无坐处。”因提抱膝头,取肴果饵之。移时,转置二娘怀中,曰:“压我胫股痠痛!”二姊曰:“婢子许大,身如百钧重[16],我脆弱不堪。既欲见姊丈,姊丈故壮伟,肥膝耐坐。”乃捉置毕怀。入怀香耎,轻若无人。毕抱与同杯饮。大娘曰:“小婢勿过饮,醉失仪容,恐姊夫所笑。”少女孜孜展笑,以手弄猫,猫戛然鸣。大娘曰:“尚不抛却,抱走蚤虱矣!”二娘曰:“请以狸奴为令,执箸交传,鸣处则饮。”众如其教。至毕辄鸣。毕故豪饮,连举数觥。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鸣也,因大喧笑。二姊曰:“小妹子归休!压杀郎君,恐三姊怨人。”小女郎乃抱猫去。大姊见毕善饮,乃摘善子贮酒以劝[17].视髻仅容升许[18];然饮之,觉有数斗之多。比于视之,则荷盖也。二娘亦欲相酬。

毕辞不胜酒。二娘出一口脂合子,大于弹丸,酌曰:“既不胜酒,聊以示意。”

毕视之,一吸可尽:接吸百口,更无干时。女在傍以小莲杯易合子去,曰:“勿为奸人所弄。”置合案上,则一巨钵。二娘曰:“何预汝事:三日郎君,便如许亲爱耶!”毕持杯向口立尽。把之腻软;审之,非杯,乃罗袜一钩[19],村饰工绝。二娘夺骂曰:“猾婢!何时盗人履子去,怪足冰冷也!”遂起,入室易舄。女约毕离席告别。女送出村,使毕自归。瞥然醒寤,竟是梦景;而鼻口醺醺,酒气犹浓,异之。至暮,女来,曰:“昨宵未醉死耶?”毕言:“方疑是梦。”女曰:“姊妹怖君狂噪,故托之梦,实非梦也。”

女每与毕弈,毕辄负。女笑曰,“君日嗜此,我谓必大高着。今视之,只乎平耳。”毕术指诲。女曰:“奔之为术,在人自悟,我何能益君?朝夕渐染,或当有异。”居数月,毕觉稍进。女试之,笑曰:“尚未,尚未。”

毕出,与所尝共弈者游,则人觉其异,咸奇之。毕为人坦直,胸无宿物[20],

微泄之。女已知,责曰:“无惑乎同道者不交狂生也。屡嘱慎密,何尚尔尔!”

怫然欲去。毕谢过不遑,女乃稍解;然由此来寖疏矣。

积年余,一夕来,兀坐相向[21].与之弈,不弈;与之寝,不寝。怅然良久,曰:“君视我孰如青凤?”曰:“殆过之。”曰:“我自惭弗如。然聊斋与君文字交[22],请烦作小传,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。”毕曰:“夙有此志;曩遵旧嘱,故秘之。”女曰:“向为是嘱,今已将别,复何讳?”

问:“何往?”曰:“妾与四妹妹为西王母征作花鸟使[23],不复得来。曩有姊行[24],与君家叔兄,临别已产二女,今尚未酬;妾与君幸无所累。”

毕求赠言。曰:“盛气平,过自寡。”遂起,捉手曰:“君送我行。”至里许,洒涕分手,曰:“彼此有志,未必无会期也。”乃去。

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,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[25],细述其异。余曰:“有狐若此,则聊斋之笔墨有光荣矣。”遂志之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毕怡庵:蒲松龄曾长期在淄川两铺毕阮有家坐馆;毕怡庵当是华际有

的族人。

[2]倜傥不群:豪爽洒脱,不同凡俗。

[3]刺史公:刺史,清代用作“知州”的别称。按淄川华际有曾任扬州府通州知州,家有石隐园、绰然堂、效樊堂诸胜。此处的“刺史公”当指毕际有。别业:别墅。

[4]青凤传:指《聊斋志异·青凤》。

[5]寖暮:将暮。寖,同“浸”,渐。

[6]年逾不惑:年纪超过四十。不惑,代指四十岁,《论语·为政》:“四十而不惑。”

[7]侍巾栉(zhì志):侍奉梳洗;指充当侍妾。栉,梳发。

[8]夙缘:注定的缘分。缘,据铸雪斋抄本,原作“宿”。

[9]留止:留宿。止,栖止。

[10]破瓜:《通俗编·妇女》:“俗以女子破身为破瓜,非也。瓜字破之为二八字,言其二八十六岁也。”此处,指少女已婚。《艺文类聚》四三《情人歌》:“碧玉破瓜时,郎为情颠倒。”

[11]相扑为戏:这里指相互打闹着玩耍。“相扑”之名始见于宋代《梦粱录》,它是从秦汉角觝技艺中分出的一个体育运劝项目。

[12]僬侥国:古代传说中的矮人国。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:“僬侥氏三尺,短之至也。”又谓长一尺五寸,见《列子·汤问》。

[13]直尔憨跳:竟然如此胡闹。憨跳,傻闹。

[14]合尊促坐:举杯酬酢,相偎而坐。语出左思《蜀都赋》:“合尊促席,引满相罚。”合,聚。尊,酒器。促坐,近坐,古时席地而坐,坐近称“促席”或“促坐”。

[15]雏发未燥:犹言胎毛未干,谓其稚气未消。

[16]钧:古代重量单位,三十斤曰一“钧”。

[17]髻子:旧时妇女的假发髻。劝,据铸雪斋抄本,原作“欢”。

[18]升:量酒单位。后文之“斗”,指酒器,也指量酒的单位。

[19]罗袜:指绣鞋。曹植《洛神赋》:“陵波微步,罗袜生尘。”

[20]胸无宿物:指心里藏不住事儿。宿,旧。

[21]兀坐:独自端坐!呆坐。兀,茫然无所知的样子。

[22]聊斋,蒲松龄的书斋名,这里指代蒲松龄。

[23]西王母:神话人物。《山海经》说她是虎齿、蓬首、善啸的怪物。

在以后的神话传说中,则逐渐把她塑造成为一位容貌绝世的女神。小说、戏曲称她为“瑶池金母”,每逢蟠桃熟时大开寿宴,诸仙都来为她上寿,把她当长生不老的象征。花鸟使:唐天宝年间,曾挑选风流艳丽的宫女,叫她们照料宴会,名曰“花鸟使”。见《天中记》。这里指侍奉两王母寿筵的仙女。

[24]姊行(háng航):姐辈。行,行辈。

[25]抵足:两人同榻,足相接而眠。

布客

长清某[1],贩布为业,客于泰安。闻有术人工星命之学[2],诣问休咎[3].术人推之曰:“运数大恶,可速归。”某惧,囊资北下。途中遇一短衣人,似是隶胥。渐渍与语[4],遂相知悦。屡市餐饮,呼与共啜。短衣人甚德之。某问所干营[5],答言:“将适长清,有所勾致[6].”问为何人,短衣人出牒,示令自审:第一即己姓名。骇曰:“何事见勾?”短衣人曰:“我非生人,乃蒿里山东叫司隶役[7].想子寿数尽矣。”某出涕求救。鬼曰:“不能。然牒上名多。拘集尚需时日。子速归,处置后事,我最后相招,此即所以报交好耳。”无何,至河际,断绝桥梁,行人艰涉。鬼曰:“子行死矣,一文亦将不去。请即建桥,利行人;虽颇烦费,然于子未必无小益。”某然之。

某归[8],告妻子作周身具[9].尅日鸠工建桥[10].久之,鬼竟不至。

心窃疑之。一日,鬼忽来曰:“我已以建桥事上报城隍,转达冥司矣,谓此一节可延寿命。今牒名已除,敬以报命[11].”某喜感谢。后再至泰山,不忘鬼德,敬赍楮锭[12],呼名酹奠。既出,见短衣人匆遽而来曰:“子几祸我!适司君方莅事,幸不闻知。不然,奈何!”送之数武,曰:“后勿复来。

倘有事北往,自当迁道过访。“遂别而去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长清:今山东省长清县。下文“泰安”,今山东省泰安县。

[2]工:精通。星命之学术家认为,人的命运常同星宿的位置、运行有关,故把人出生年月日时配以天干地支而成“八字”,按天星运数,附会人事,推算人的命运。这种方术称为“星命之学”。

[3]休咎:犹言吉凶。

[4]渐渍(zì字):犹浸润,这里是逐渐的意思。

[5]干营:办事。

[6]勾致:捉拿、拘捕。

[7]蒿里山:蒿里山本名高里山,在城西南三里。山有十殿阎君,掌管人世间的生死祸福。东四司:十殿阎君下属七十五司,东四司疑指主管生死轮回的诸司。见《泰安县志》卷七及《岱览·岱麓诸山》。

[8]归:回到家中。

[9]周身具:指棺椁等葬具。

[10]尅日:也作“刻日”,定期,尅,通“刻”。鸠工:鸠集工人。

[11]报命:复命。

[12]赍(jī鸡):携带。楮锭:纸钱,纸锞。

农人

有农人芸于山下[1],妇以陶器为饷[2].食已,置器垄畔。向暮视之,器中余粥尽空。如是者屡。心疑之,因睨注以觇之[3].有狐来,探首器中。

农人荷锄潜往,力击之。狐惊窜走。器囊头[4],苦不得脱;狐颠蹶,触器碎落,出首,见农人,审益急,越山而去。

后数年,山南有贵家女,苦狐缠祟,勅勒无灵[5].狐谓女曰:“纸上符咒,能奈我何!”女绐之曰:“汝道术良深,可幸永好。顾不知生平亦有所畏者否?”狐曰:“我罔所怖。但十年前在北山时,尝窃食田畔,被一人戴阔笠[6],持曲项兵[7],几为所戮,至今犹悸。”女告父。父思投其所畏,但不知姓名,居里,无从问讯。

会仆以故至山村,向人偶道,旁一人惊曰:“此与吾曩年事适相符同,将无向所逐狐[8],今能为怪耶?”仆异之,归告主人。主人喜,即命仆乌招农人来,敬白所求。农人笑曰:“曩所遇诚有之,顾未必即有此物。且既能怪变,岂复畏一农人?”贵家固强之,使披戴如尔日状[9],入室以锄卓地[10],咤曰:“我日觅汝不可得,汝乃逃匿在此耶!今相值,决杀不宥!”

言已,即闻狐鸣于室。农人益作威怒。狐即哀言乞命。农人叱曰:“速去,释汝。”女见狐捧头鼠窜而去,自是遂安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芸(yún云):通“耘”,除草。

[2]饷:给田间劳动者送饭。

[3]睨(nì腻)注:意为从旁注视。睨,斜视。

[4]囊头:套在头上。

[5]勅(chì斥)勒:驱祟符箓。见《焦螟》注。

[6]阔笠:大沿斗笠。

[7]曲项兵:指锄头。兵,兵器。

[8]将无:得无、莫非。向:从前。

[9]尔日:那天,指昔击狐之日。

[10]卓(zhuō桌)地:植立于地。卓,植立,竖立。

章阿端

卫辉戚生[1],少年蕴藉,有气敢任[2].时大姓有巨第,白昼见鬼,死亡相继,愿以贱售。生廉其直,购居之。而第阔人稀,东院楼亭,蒿艾成林,亦姑废置。家人夜惊,辄相哗以鬼。两月余,丧一婢。无何,生妻以暮至楼亭,既归得疾,数日寻毙[3].家人益惧,劝生他徙。生不听。而块然无偶[4],憭慄自伤[5].婢仆辈又时以怪异相聒。生怒,盛气襆被,独卧荒亭中,留烛以觇其异。久之无他,亦竟睡去。

忽有人以手探被,反复扪[6].生醒视之,则一老大婢,挛耳蓬头[7],臃肿无度[8].生知其鬼,捉臂推之,笑曰:“尊范不堪承教[9]!”婢惭,敛手蹀躞而去。少顷,一女郎自西北隅出,神情婉妙。闯然至灯下,怒骂:“何处狂生,居然高卧[10]!”生起笑曰:“小生此间之第主,候卿讨房税耳。”遂起,裸而捉之。女急遁。生先趋西北隅,阻其归路。女既穷,便坐床上。近临之,对烛如仙;渐拥诸怀。女笑曰:“狂生不畏鬼耶?将祸尔死!”

生强解裙襦[11],则亦不甚抗拒。已而自白曰:“妾章氏,小字阿端。误适荡子,刚愎不仁[12],横加折辱[13],愤悒夭逝,瘗此二十余年矣。此宅下皆坟冢也。”问:“老婢何人?”曰:“亦一故鬼,从妾服役。上有生人居,则鬼不安于夜室,适令驱君耳。”问:“扪何为?”笑曰:“此婢三十年未经人道,其情可悯;然亦太不自量矣[14].要之,馁怯者,鬼益侮弄之;刚肠者,不敢犯也。”听邻钟响断,着衣下床,曰:“如不见猜[15],夜当复至。”

入夕,果至,绸缪益欢[16].生曰:“室人不幸殂谢,感悼不释于怀。

卿能为我致之否[17]?“女闻之益戚,曰:”妾死二十年,谁一致念忆者!

君诚多情,妾当极力。然闻投生有地矣,不知尚在冥司否。“逾夕,告生曰:”娘子将生贵人家。以前生失耳环,挞婢,婢自缢死,此案未结,以故迟留。

今尚寄药王廊下[18],有监守者。妾使婢往行贿,或将来也。“生问:”卿何闲散?“曰:”凡枉死鬼不自投见,阎摩天子不及知也[19].“二鼓向尽,老婢果引生妻而至。生执手大悲,妻含涕不能言。女别去,曰:”两人可话契阔[20],另夜请相见也。“生慰问婢死事。妻曰:”无妨,行结矣。“上床偎抱,款若平生之欢。由此遂以为常。后五日,妻忽泣曰:”明日将赴山东,乖离苦长[21],奈何!“生闻言,挥涕流离,哀不自胜。女劝曰:”妾有一策,可得暂聚。“共收涕询之。女请以钱纸十提[22],焚南堂杏树下,持贿押生者,俾缓时日。生从之。至夕,妻至,曰:”幸赖端娘,今得十日聚。“生喜,禁女勿去,留与连床,暮以暨晓,惟恐欢尽。过七八日,生以限期将满,夫妻终夜哭。问计于女,女曰:”势难再谋。然试为之,非冥资百万不可。“生焚之如数。女来,喜曰:”妾使人与押生者关说[23],初甚难;既见多金,心始摇。今已以他鬼代生矣。“自此,白日亦不复去,令生塞户牖,灯烛不绝。

如是年余,女忽病,瞀闷懊[24],恍惚如见鬼状[25].妻抚之曰:“此为鬼病。”生曰:“端娘已鬼,又何鬼之能病?”妻曰:“不然。人死为鬼,鬼死为聻[26].鬼之畏聻,犹人之畏鬼也。”生欲为聘巫医。曰:“鬼何可以人疗?邻媪王氏,今行术于冥间,可往召之。然去此十余里,妾足弱不能行,烦君焚刍马[27].”生从之。马方爇,即见女婢牵赤骝[28],授绥庭下[29],转瞬己杳。少间,与一老妪叠骑而来,絷马廊柱。妪入,切女十指[30].

既而端坐,首作态[31].仆地移时,蹶而起曰:“我黑山大王也。娘子病大笃,幸遇小神,福泽不浅哉!此业鬼为殃,不妨,不妨!但是病有瘳,须厚我供养,金百锭、钱百贯,盛筵一设,不得少缺。”妻一一嗷应[32].妪又仆而苏,向病者呵叱,乃已。既而欲去。妻送诸庭外,赠之以马,欣然而去。入视女郎,似稍清醒。夫妻大悦,抚问之。女忽言曰:“妾恐不得再履人世矣。合目辄见冤鬼,命也!”因泣下。越宿,病益沉殆,曲体战栗,妄有所睹。拉生同卧,以首入怀,似畏扑捉。生一起,则惊叫不宁。如此六七日,夫妻无所为计。会生他出,半日而归,闻妻哭声。惊问,则端娘己毙床上,委蜕犹存[33].启之,白骨俨然。生大恸,以生人礼葬于祖墓之侧。

一夜,妻梦中呜咽。摇而问之,答云:“适梦端娘来,言其夫为聻鬼,怒其改节泉下[34],衔恨索命去,乞我作道场[35].”生早起,即将如教。妻止之曰:“度鬼非君所可与力也[36].”乃起去。逾刻而来,曰:“余已命人邀僧侣。当先焚钱纸作用度。”生从之。日方落,僧众毕集,金铙法鼓[37],一如人世。妻每谓其聒耳,生殊不闻。道场既毕,妻又梦端娘来谢,言:“冤已解矣,将生作城隍之女[38].烦为转致。”

居三年,家人初闻而惧,久之渐习。生不在,则隔窗启禀。一夜,向生啼曰:“前押生者,今情弊漏泄[39],按责甚急,恐不能久聚矣。”数日,果疾,曰:“情之所钟,本愿长死,不乐生也。今将永诀,得非数乎!”生皇遽求策。曰:“是不可为已。”问:“受责乎?”曰:“薄有所罚。然偷生罪大,偷死罪小。”言讫,不动。细审之,面庞形质,渐就澌灭矣。生每独宿亭中,冀有他遇,终亦寂然,人心遂安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卫辉:府名,治所在今河南省汲县。

[2]有气敢任:纵性使气,敢做敢当。

[3]寻:即。

[4]块然:孤独,单身一人。

[5]憭(liáo了)慄:凄怆优伤。

[6]扪搎(sūn孙):摸索。

[7]挛(luán峦)耳蓬头耳朵蜡曲,头发散乱。形容妇女老丑之态。宋玉《登徒子好色赋》:“其妻蓬头挛耳,唇历齿。”挛,蜷曲不伸。

[8]臃肿:此据青本,手稿本本作“拥瘇”。

[9]尊范,犹言“尊容”。范,模,模样。

[10]高卧:高枕而卧。形容安闲。

[11]襦(rú儒):上衣。

[12]刚愎(bì闭)不仁:暴庚专横,无相爱之心。语出《左传·宣公十二年》。

[13]折辱:折磨、侮辱。

[14]不自量:此据铸雪斋抄本,原作“不自谅”。

[15]见猜:被猜疑。见,被。

[16]绸譬(m0u谋):犹缠绵,谓情意深厚。

[17]致:招致,招来。

[18]药王:佛教菩萨名。据传为施良药治除众生身心两种病苦的菩萨。

见《观药王药上二菩萨经》。

[19]阎摩天子:即阎罗王,又称“阎罗”、“阎王”。原为古印度神话中管理阴间之神,佛教沿用其说,称为管理地狱的魔王。传说他下有十八判官,分管十八地狱。司决断善恶、追摄罪人、轮回转世等事。

[20]话契阔:叙谈久别之情。

[21]乖离:别离。

[22]十提,十串。提,迷信习俗以纸钱一串为一提。

[23]关说:通关节、说人情。

[24]瞀(mào冒)闷懊怅(nōng哝):指病患务神志昏迷,烦噪下宁。

《素问·六元正纪大论》:“目赤心热,甚则苦闷懊侬。”瞀,昏乱。懊侬,也作“懊侬”,烦躁。

[25]恍惚:神志不清。

[26]聻(jiàn渐,又读jì吉):迷信传说鬼死为聻。《五音集韵》:“人人死作鬼,人见惧之;鬼死作聻,鬼见怕之。若篆书此字帖于门上,一切鬼祟,远离千里。”

[27]刍马:草扎的纸马。

[28]赤骡:红色骏马。骝,黑鬣黑尾的红马。

[29]授绥:谓授予挽以上马的缰绳。绥,挽以上下的车索,此指马辔。

[30]切:按、摸。中医按脉叫切脉。

[31](dù杜)(sòu嗽):同“哆嗦”,颤动。

[32]噭(jiào叫)应:高声答应。《礼记·曲礼上》:“毋噭应。”孔颖达疏:“噭,谓声响高急。”

[33]委蜕:蝉等所蜕之皮,喻遗留之迹。委,弃。

[34]改节:不守妇节。

[35]道场:此指佛教所举行的超度亡灵的法会,如“水陆道场”等。

[36]与力:为力。

[37]金铙法鼓:举行法会所用的打击乐器。

[38]城隍:迷信谓护祐城池的神灵。详见《考城隍》注。

[39]情弊:受贿舞弊的情节。

馎饦媪[1]

韩生居别墅半载,腊尽始返[2].一夜,妻方卧,闻人行声。视之,炉中煤火,炽耀甚明。见一媪,可八九十[3],鸡皮橐背[4],衰发可数。向女曰:“食馎饦否?”女惧,不敢应。媪遂以铁箸拨火,加釜其上;又注以水。俄闻汤沸。媪撩襟启腰橐,出馎饦数十枚,投汤中,历历有声。自言曰:“待寻箸来。”遂出门去。女乘媪去,急起捉釜倾箦后[5],蒙被而卧。少刻,媪至,逼问釜汤所在。女大惧而号。家人尽醒,媪始去。启箦照视,则土鳖虫数十[6],堆累其中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馎(bó博)饦(tuō拖):即“汤饼”,一种汤煮的面食,也叫“饦”、“不托”。欧阳修《归田录》卷二:“汤饼,唐人谓之不托,今俗谓之馎饦矣。”《齐民要术》卷九《饼法》:“馎饦,挼(nuó挪)如大指许,二寸一断,著水盆中浸,宜以手向盆旁挼使极薄,皆急火逐沸熟煮。”

[2]腊尽:年终。俗称旧历十二月为腊月。

[3]可:大约。

[4]鸡皮:形容老人皮肤皱折。橐背:驼背。橐,橐驼,即骆驼。

[5]箦(zé责):床席。

[6]土鳖:此据铸雪斋抄本,原作“毙”。

金永年

利津金永年[1],八十二岁无子。媪亦七十八岁,自分绝望[2].忽梦神告曰:“本应绝嗣,念汝贸贩平准[3],赐予一子。”醒以告媪。媪曰:“此真妄想,两人皆将就木[4],何由生子?”无何,媪腹震动;十月,竟举一男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利津:今山东省利津县。

[2]自分:自料。

[3]平准:公平。

[4]就木:进入棺木,指死亡。

花姑子

安幼舆,陕之拔贡[1].生,为人挥霍好义,喜放生。见猎者获禽,辄不惜重直,买释之。会舅家丧葬,往助执绋[2].暮归,路经华岳[3],迷窜山谷中。心大恐。一矢之外,忽见灯火,趋投之。数武中,歘见一叟,伛偻曳杖,斜径疾行。安停足,方欲致问,叟先诘谁何。安以迷途告;且言灯火处必是山村,将以投止。叟曰:“此非安乐乡。幸老夫来,可从去,茅庐可以下榻[4].”安大悦,从行里许,睹小村,叟扣荆扉,一妪出,启关曰“郎子来耶[5]?”叟曰:“诺。”既入,则舍字湫隘[6].叟挑灯促坐,便命随事具食[7].又谓妪曰:“此非他,是吾恩主。婆子不能行步,可唤花姑子来酾酒[8].”俄女郎以馔具入,立叟侧,秋波斜盼。安视之,芳容韶齿[9],殆类天仙。叟顾令煨酒[10].房西隅有煤炉,女即入房拨火,安问:“此公何人?”答云:“老夫章姓。七十年止有此女。田家少婢仆,以君非他人,遂敢出妻见子[11],幸勿晒也。”安问:“婿家何里?”答言:“尚未。”安赞其惠丽,称不容口。叟方谦挹[12],忽闻女郎惊号。叟奔入,则酒沸火腾。

叟乃救止,诃曰:“老大婢,濡猛不知耶[13]!”回首,见炉傍有薥心插紫姑未竟[14],又诃曰:“发蓬蓬许,裁如婴儿!”持向安曰:“贪此生涯,致酒腾沸。蒙君子奖誉,岂不羞死!”安审谛之,眉目袍服,制甚精工。赞曰:“虽近儿戏,亦见慧心。”斟酌移时,女频来行酒,嫣然含笑,殊不羞。安注目情动。忽闻妪呼,叟便去。安觑无人,谓女曰:“睹仙容,使我魂失。欲通媒的,恐其不遂,如何?”女把壶向火,默若不闻;屡问不对。

生渐入室。女起,厉色曰:“狂郎入闼[15],将何为!”生长跽哀之。女夺门欲去。安暴起要遮,狎接臄[16].女颤声疾呼,叟忽遽入问。安释手而出,殊切愧惧。女从容向父曰:“酒复涌沸,非郎君来,壶子融化矣。”安闻女言,心始安妥,益德之。魂魄颠倒,丧所怀来[17].于是伪醉离席,女亦遂去。叟设裀褥,阖扉乃出,安不寐,未曙,呼别。

至家,即浼交好者造庐术聘,终日而返,竟莫得其居里。安遂命仆马,寻途自往。至则绝壁岩,竟无村落;访诸近里,则此姓绝少。失望而归,并忘食寝。由此得昏瞀之疾[18]:强啖汤粥,则喠欲吐[19];溃乱中,辄呼花姑子。家人不解,但终夜环伺之,气势阽危。一夜,守者困怠并寐,生矇瞳中,觉有人揣而抁之[20].略开眸,则花姑子立床下,不觉神气清醒,熟视女郎.潜潸涕堕。女倾头笑曰:“痴儿何至此耶?”乃登榻,坐安股上,以两手为按太阳穴。安觉脑麝奇香,穿鼻沁骨。按数刻,忽觉汗满天庭[21],浙达肢体。小语曰:“室中多人,我不便住。三日当复相望。”又于绣袪中出数蒸饼置床头,悄然遂去。安至中夜,汗已思食,扪饼啖之。不知所苞何料,甘美非常,遂尽三枚。又以衣覆余饼,懵酣睡[22],辰分始醒,如释重负。

三日,饼尽,精神倍爽。乃造散家人。又虑女来不得其门而入,潜出斋庭,悉脱扃键。未几,女果至,笑曰:“痴郎子!不谢巫耶[23]?”安喜极,抱与绸缪,恩爱甚至。已而曰:“妾冒险蒙垢,所以故,来报重恩耳。实不能永谐琴瑟,幸早别图。”安默默良久,乃问曰:“素昧生平,何处与卿家有旧?实所不忆。”女不言,但云:“君自思之。”生固求永好。女曰:“屡屡夜奔,固不可;常谐伉俪,亦不能。”安闻言,邑邑而悲[24].女曰:“必欲相谐,明宵请临妾家。”安乃收悲以忻,问曰:“道路辽远,卿纤纤之步,何遂能来?”曰:“妾固未归。东头聋媪我姨行,为君故,淹留至今,家中

恐所疑怪。“安与同衾,但觉气息肌肤,无处不香。问曰:”熏何芗泽,致侵肌骨?“女曰:”妾生来便尔,非由熏饰。“安益奇之。女早起言别。安虑迷途,女约相候于路,安抵暮驰去,女果伺待,偕至旧所。叟媪欢逆。酒肴无佳品,杂具藜藿。既而请客安寝。女子殊不瞻顾,颇涉疑念。更既深,女始至,曰:”父母絮絮不寝,致劳久待。“浃洽终夜,谓安曰:”此宵未会,乃百年之别。“安惊问之。答曰:”父以小村孤寂,故将远徒。与君好合,尽此夜耳。“安不忍释,俯仰悲怆。依恋之间,夜色渐曙。叟忽闯然入,骂曰:”婢子玷我清门,使人愧作欲死!“女失色,草草奔去。叟亦出,且行且署。安惊孱遌怯,无以自容,潜奔而归。

数日徘徊,心景殆不可过。因思夜往,逾墙以观其便。叟固言有思,即令事泄,当无大谴。遂乘夜窜往,蹀躞山中[25],迷闷不知所住。大惧。方觅归途,见谷中隐有舍宇;喜诣之,则闬阂高壮[26],似是世家,重门尚未启也。安向门者讯章氏之居。有青衣人出,问:“昏夜何人询章氏?”安曰:“是吾亲好,偶迷居向。”青衣曰:“男子无问章也。此是渠妗家,花姑即今在此,容传白之。”入未几,即出邀安。才登廊舍,花姑趋出迎,谓青衣曰:“安郎奔波中夜,想己困殆,可伺床寝。”少间,携手入帏[27].安问:“岭家何别无人?”女曰:“妗他出,留妾代守。幸与郎遇,岂非夙缘?”

然偎傍之际,觉甚膻腥,心疑有异。女抱安颈,遽以舌舐鼻孔,彻脑如刺。

安骇绝,急欲逃脱,而身若巨绠之缚。少时,闷然不觉矣。

安不归,家中逐者穷人迹。或言暮遇于山径者。家人入山,则见裸死危崖下。惊怪莫察其由,舁归。众方聚哭,一女郎来吊,自门外噭啕而入[28].抚尸捺鼻,涕洟其中,呼曰:“天乎,天乎!何愚冥至此!”痛哭声嘶,移时乃已。告家人曰:“停以七日,勿殓也。”众不知何人,方将启问;女傲不为礼,含涕径出,留之不顾。尾其后,转眸己渺。群疑为神,谨遵所教。

夜又来,哭如昨。至七夜,安忽苏,反侧以呻。家人尽骇。女子人,相向呜咽。安举手,挥众令去。女出青草一束,燂汤升许[29],即床头进之,顷刻能言。叹曰:“再杀之惟卿,再生之亦惟卿矣!”因述所遇。女曰:“此蛇精冒妾也,前迷道时,所见灯光,即是物也。”安曰:“卿何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也[30]?勿乃仙乎?”曰:“久欲言之,恐致惊怪。君五年前,曾于华山道上买猎獐而放之否?”曰:“然,其有之。”曰:“是即妾父也。前言大德,盖以此故。君前日已生西村王主政家[31].妾与父讼诸阎摩王,阎摩王弗善也。父愿坏道代郎死,哀之七日,始得当。今之邂逅,幸耳。然君虽生,必且痿痹不仁[32];得蛇血合酒饮之,病乃可除。”生啣恨切齿,而虑其无术可以擒之。女曰:“不难。但多残生命,累我百年不得飞升。其穴在老崖中,可于晡时聚茅焚之,外以强弩戒备,妖物可得。”言已,别曰:“

妾不能终事,实所哀惨。然为君故,业行已损其七[33],幸悯宥也。月来觉腹中微动,恐是孽根。男与女,岁后当相寄耳。“流涕而去。

安经宿,觉腰下尽死,爬抓无所痛痒。乃以女言告家人。家人往,如其言,炽火穴中。有巨白蛇冲焰而出。数弩齐发,射杀之。火熄入洞,蛇大小数百头,皆焦臭。家人归,以蛇血进。安服三日,两股渐能转侧,半年始起。

后独行谷中,遇老媪以绷席抱婴儿授之,曰:“吾女致意郎君。”方欲问讯,瞥不复见。启襁视之,男也。抱归,竟不复娶。

异史氏曰:“人之所以异子禽兽者几希,此非定论也。蒙恩御结[34],至于没齿[35],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。至于花姑,始而寄慧于憨,终而寄情

于忽[36],乃知恝者慧之极,恝者情之至也。仙乎,仙乎!“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[1]拔贡:明代称为“选贡”。请顺治元年首举选贡,从廩膳生员中选拔。[2]执绋(fú扶):指送葬。《礼记·曲礼上》:“助葬必执绋。”

绋,牵引灵车的绳索。古时送葬的人牵着灵车的绳索以助行进,因称送葬为“执绋”。

[3]华岳:西岳华山。

[4]下榻:《后汉书·徐穉传》:豫章太守陈蕃素不接待来访客人,惟特设一榻专待郡之名士徐穉来访留宿。徐去,则将榻悬起。后因称接待宾客为下榻。

[5]郎子:旧时对别人年幼子弟的敬称。这里称安幼舆。

[6]湫隘;低湿狭小。

[7]随事具食:就家中现有的食物,准备饭食。具食,备饭。[8]酾(shāi筛)酒:滤酒,后世指斟酒。[9]芳容韶齿:意思是年轻貌美。韶齿,犹言妙龄。韶,美。

[10]煨酒:文火温酒。

[11]出妻见(xiàn现)子:使妻子儿女出来见面!这是旧时亲切待客的表现。见,同“现”。

[12]谦挹:谦虚客气。挹,通“抑”。

[13]濡猛:指猝然酒沸。濡,渍、水泡。猛,猝急。

[14]薥心;薥心,指高粱秆心。山东称高粱为“蜀秫”,见蒲松龄《农桑经·农经》。紫姑:旧时民间传说的女神。紫姑,姓何,名媚。唐代寿阳被史李景之妾,正月十五日被景妻虐杀于厕间。上帝怜悯她,命为厕神。见《荆楚岁时记》及《显异录》。自唐以来即有祭紫姑之俗。于此日作其形态,夜于厕边或猪栏边迎之,以卜蚕桑或问祸福。未竟:未完成。

[15]闼:门。这里指闺闼,犹言内室。

[16]接臄(jué决):犹斗言接吻。,当作“”。口上曰“臄”,口下曰“”。

[17]丧所怀来:意谓对花姑子采取非礼行为的念头消失了。《文选》司马相如《难蜀父老》:“于是诸大夫茫然丧其所怀来,而失厥所以进。”怀来,来意。

[18]昏瞀(mào冒):神智不清,精神错乱。

[19]喠(zhǒng—yǒng肿永):《广韵》:“喠,欲吐。”喠,气急喘息。喀,同“”。

[20]揣而抁(yǎn充)之,幌动他。揣、抁,动也。

[21]天庭:两眉之间,指前额。

[22]懵(méngténg蒙腾):迷乱,朦胧。

[23]巫:治病的女巫。此是花姑子自指。

[24]邑邑:同“悒悒”,不乐的样子。

[25]蹀躞:此据青柯亭刻本,原作“揲”。

[26]闬闳(hànhóng汗洪):里门;巷门。

[27]人:据铸雪斋抄本补,原缺。

[28]噭(jiào叫)啕:即“号陶”,高声号哭。

[29]燂(xún旬):煮,加热。

[30]起死人而肉白骨,使死人复活,使白骨生肉;指起死回生。

[31]主政:古代官名,明清时中央各部“主事”也称“主政”。

[32]痿痹不仁:肢体萎缩麻木,失去感觉,不能活动。不仁,丧失感觉或感觉迟钝。

[33]业行(xíng):指修行的道业。

[34]啣结,指衔环结草以报恩。啣,同“街”。指“衔环”。传说东汉杨宝救活一只黄雀,夜间有一黄衣童子以白环四枚相报,谓当使其子孙洁白,位登三公。后杨宝子孙果皆显贵。见《后汉书·杨震传》李贤注引《续齐谐记》。结,指“结草”。《左传·宣公十五年》:魏武子有婆妾;武子有病,嘱其子颗,把劈妾嫁出去。后武子病重,又嘱其子颗,要嬖妾为他殉葬。武子死,颗不使嬖妾殉葬,而令他改嫁。后来在一次战争中,颗见一老人结草助其俘获敌将。梦中知道老人就是嬖妾之父来报嫁女之恩。

[35]没齿:终身;一辈子。

[36]恝(jiá夹):淡漠:不在意。

武孝廉

武孝廉石某[1],囊资赴都,将求铨叙[2].至德州,暴病,唾血不起,长卧舟中。仆篡金亡去[3].石大恚[4],病益加,资粮断绝。榜人谋委弃之[5].会有女子乘船[6],夜来临泊[7],闻之,自愿以舟载石。榜人悦,扶石登女舟。石视之,妇四十余,被服灿丽,神采犹都[8].呻以感谢。妇临审曰:“君夙有瘵根[9],今魂魄已游墟墓。”石闻之,噭然哀哭[10].妇曰:“我有丸药,能起死。苟病瘳,勿相忘。”石洒位矢盟[11].妇乃以药饵石;半曰,觉少痊。妇即榻供甘旨[12],殷勤过于夫妇。石益德之。月余,病良已[13].石膝行而前,敬之如母。妇曰:“妾茕独无依[14],如不以色衰见憎,愿侍中栉[15].”时石三十余,丧偶经年,闻之,喜惬过望[16],遂相燕好。

妇乃出藏金,使入都营干,相约返与同归。

石赴都夤缘[17],选得本省司阃[18];馀金市鞍马,冠盖赫奕[19].因念妇腊已高[20],终非良偶,因以百金聘王氏女为继室。心中悚怯,恐妇闻知,遂避德州道,迂途履任。年徐,不通音耗。有石中表[21],偶至德州,与妇为邻。妇知之,诣问石况。某以实对。妇大骂,因告以情。某亦代为不平,慰解曰:“或署中务冗[22],尚未暇遑。乞修尺一书[23],为嫂寄之。”

妇如其言。某敬以达石,石殊不置意。又年余,妇自往归石,止于旅舍,托官署司宾者通姓氏[24].石令绝之。一日,方燕饮,闻喧詈声;释杯凝听[25],则妇己搴帘入矣。石大骇,面色如土。妇指骂曰:“薄情郎!安乐那?试思富若贵何所自来[26]?我与汝情分不薄,即欲置婢妾,相谋何害?”石累足屏气[27],不能复作声。久之,长跽自投,诡辞乞着。妇气稍平。石与王氏谋,使以妹礼见妇。王氏雅不欲[28];石固哀之,乃住。王拜,妇亦答拜。

曰:“妹勿惧,我非悍妒者。曩事,实人情所不堪,即妹亦当不愿有是郎。”

遂为王缅述本末。王亦愤恨,因与交詈石。石不能自为地,惟求自赎,遂相安帖。初,妇之未入也,石戒阍人勿通[29].至此,怒阍人,阴诘让之[30].阍人固言管钥未发[31],无人者,不服。石疑之而不敢问妇,两虽言笑,而终非所好也。幸妇娴婉[32],不争夕。三餐后,掩闼早眠,并不问良人夜宿何所[33].王初犹自危;见其如此,益敬之。厌旦往朝[34],如事姑嫜[35].妇御下宽和有体[36],而明察若神。一日,石失印绶[37],合署沸腾,屑屑还往[38],无所为计。妇笑言:“勿忧,竭井可得。”石从之,果得之。叩其故,辄笑不言。隐约间,似知盗者姓名,然终不肯泄。居之终岁,察其行多异。石疑其非人,常于寝后使人瞷听之[39],但闻床上终夜作振衣声,亦不知其何为。妇与王极相怜爱。一夕,石以赴臬司未归[40],妇与王饮,不觉过醉,就卧席间,化而为狐。王伶之,覆以锦褥。未几,石入,王告以异。

石欲杀之。王曰:“即狐,何负于君?”石不听,急觅佩刀。而妇已醒,骂曰:“虺蝮之行[41],而豺狼之心,必不可以久居!曩所啖药,乞赐还也!”

即唾石面。石觉森寒如浇冰水,喉中习习作痒;呕出,则丸药如故。妇拾之,忿然迳出,追之已杳。石中夜旧症复作,血嗽不止,半岁而卒。

异史氏曰:“石孝廉,翩翩若书生。或言其折节能下士[42],语人如恐伤。壮年殂谢,士林悼之。至闻其负狐妇一事,则与李十郎何以少异[43]?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武孝廉:武举人。

[2]铨叙:清代科举制规定:举人除会试外,可通过拣选、大挑、截取三途径取得官职。此指石孝廉赴京参加拣选,求取官职。铨,选授官职。

[3]篡金:夺取钱财。

[4]恚(huì会):愤怒。

[5]榜人:舟子,船家。

[6]会:适逢。

[7]临泊:靠岸停舟。

[8]都:美。

[9]瘵(zhài债)根:肺痨病根。瘵,肺病。

[10]噭(jiào叫)然:哀哭,放声痛哭。噭,高声。

[11]矢盟:犹盟誓。矢,通“誓”。《诗·鄘风·柏舟》:“之死矢靡它。”

[12]甘旨:美好食物。

[13]良已:完全痊愈。

[14]茕(qióng)独:孤独。

[15]侍中栉(zhì质):恃奉梳洗,指为其妻室。

[16]喜惬(qiè怯):喜欢满意。

[17]夤(yín寅)缘:攀附以升:喻攀附权要,求取官位。

[18]司阃(kǔn捆):门卫武官。“本省司阃”,指任省城之门卫武官。

阃:郭门。

[19]冠盖:指为官者的冠服和车辆。盖,车篷,代指车。赫奕:光耀、荣盛。

[20]腊:年岁,年龄。

[21]中表:古称姑母的儿子为外兄弟,称舅父、姨母的儿子为内兄弟。

外为表,内为中,合称“中表兄弟”,简称“中表”。

[22]务冗(rang):事物倾多。

[23]尺一书:指书信。汉代之诏书写于一尺一寸长的书扳上,称为尺犊。

后来用为书信的通称。

[24]司宾者:官署内负责接待宾客的吏役。

[25]凝听:凝神静听。

[26]富若贵:富和贵。若,与、和。

[27]累足屏(bǐng饼)气:叠足站立,不敢喘气,形容惊惧、敬畏。累足,两足相叠。《汉书·吴王濞传》:“胁肩累足。”颜师古注:“累足,重足也。”屏,抑制。

[28]雅;甚、很。

[29]阍(hūn昏)人:守门人。

[30]诘让:责问。

[31]管钥:钥匙。发:启、开。

[32]娴(xián闲)婉:文雅柔顺。

[33]良人:此指妻称丈夫。

[34]厌(yà押)旦:黎明。《荀子·儒效》:“厌旦于牧之野。”注:“厌,掩也。夜掩于旦,谓未明已前也。”

[35]姑嫜(zhāng章):公婆。嫜,妇称夫之父。

[36]御下:对待下人。御,管理。

[37]印绶(shòu受):印信,官印。绶,系印纽的丝带。

[38]屑屑:《广雅·释训》:“屑屑,不安也。”

[39]瞷(jiàn建):窥视。

[40]臬司:此指臬司衙门。清代按察使别称“臬司”,为巡抚的属官,负责考察吏治。

[14]虺蝮(huǐfù毁复):虺与蝮都是毒蛇名。

[42]折节:屈己下人。折,屈。节,志节。

[43]李十郎:唐人小说《霍小玉传》中人物。李十郎名益,在长安应试时爱上了名妓霍小玉,表示“粉骨碎身,誓不相舍”。而为官后,竟抛弃了霍小玉,与大家卢氏女成婚。霍小玉骂其负心,恸号而绝。

西湖主

陈生弼教,字明允,燕人也[1].家贫,从副将军贾缩作记室[2],泊舟洞庭[3].适猪婆龙浮水面[4],贾射之中背。有鱼衔龙尾不去,并获之。锁置桅间,奄存气息;而龙吻张翕,似求援拯。生恻然心动,请于贾而释之。

携有金创药[5],戏敷息处,纵之水中,浮沉逾刻而没。

后年余,生北归,复经洞庭,大风覆舟。幸扳一竹麓,漂泊终夜,絓木而止。援岸方升,有浮尸继至[6],则其僮仆。力引出之,已就毙矣。惨怛无聊,坐对憩息。但见小山耸翠,细柳摇青,行人绝少,无可问途。自迟明以至辰后,怅怅靡之[7].忽僮仆肢体微动,喜而扪之。无何,呕水数斗,醒然顿苏。相与曝衣石上,近午始燥可着。而枵肠辘辘[8],饥不可堪。于是越山疾行,冀有村落。才至半山,闻鸣铺声[9].方疑听所,有二女郎乘骏马来,骋如撒菽[10].各以红绡抹额[11],髻插雉尾[12];着小袖紫衣,腰束绿锦;一挟弹,一臂青鞲[13].度过岭头,则数十骑猎于榛莽,并皆姝丽,装束昔一。生不敢前。有男子步驰,似是驭卒[14],因就问之。答曰:“此西湖主猎首山也[15].”生述所来,且告之馁。驭卒解裹粮授之,嘱云:“宜即远避,犯驾当死!”生惧。疾趋下山。·茂林中隐有殿阁,谓是兰若。近临之,粉垣围沓[16],溪水横流;朱门半启,石桥通焉。攀扉一望,则台榭环云[17],拟于上苑[18],又疑是贵家园亭。逡巡而入,横藤碍路,香花扑人。过数折曲栏,又是别一院宇,垂杨数十株,高拂朱檐。山鸟一鸣,则花片齐飞;深苑微风,则榆钱自落。怡目快心,殆非人世。穿过小亭,有秋千一架,上与云齐;而罥索沉沉[19],杳无人迹。因疑地近闺阁[20],恇怯未敢深入[21].俄闻马腾于门,似有女子笑语。生与僮潜伏丛花中。未几,笑声渐近,闻一女子曰:“今日猎兴不佳,获禽绝少。”又一女曰:“非是公主射得雁落,几空劳仆马也。”无何,红妆数辈,拥一女郎至亭上坐。秃袖戎装[22],年可十四五。鬟多敛雾[23],腰细惊风[24],王蕊琼英[25],未足方喻。诸女子献茗熏香,灿如堆锦[26].移时,女起,历阶而下。一女曰:“公主鞍马劳帧,尚能秋千否?”公主笑诺。遂有驾肩者,捉臂者,寨裙者,持履者,挽抉而上。公主舒皓腕,蹑利展[27],轻如飞燕,蹴入云宵。已而扶下。群曰:“公主真仙人也!”嘻笑而去。生睨良久,神志飞扬。迨人声既寂,出诣秋千下,徘徊凝想。见篱下有红中,知为群美所遗,喜纳袖中。登其亭,见案上设有文具,遂题巾曰:“雅戏何人拟半仙[28]?分明琼女敞金莲[29].广寒队里恐相妒[30],莫信凌波上九天[31].”题已,吟诵而出。复寻故径,则重门扃锢矣。跑橱罔计,反而楼阁亭台,涉历几尽。一女掩入,惊问:“何得来此?”生揖之曰:“失路之人,幸能垂救。”女问:“抬得红巾否?”

生曰:“有之。然已玷染,如何?”因出之。女大惊曰:“汝死无所矣!此公主所常御[32],涂鸦若此[33],何能为地?”生失色,哀术脱免。女曰:“窃窥宫仪[34],罪已不赦。念汝儒冠蕴藉[35],欲以私意相全;今孽乃自作,将何为计!”遂皇皇持巾去。生心悸肌栗,恨无翅翎,惟延颈俟死。迁久,女复来,潜贺曰:“子有生望矣!公主看巾三四遍,冁然无怒容,或当放君去。宜姑耐守,勿得攀树钻垣,发觉不宥矣。”日已投暮,凶样不能自必;而饿焰中烧,忧煎欲死。无何,女子挑灯至。一婢提壶榼,出酒食饷生。

生急问消息,女云:“适我乘间言:‘园中秀才,可恕则放之;不然,饿且死。’公主沉思云:‘深夜教渠何之?’遂命馈君食。此非

恶耗也。“生徊惶终夜[36],危不自安。辰刻向尽,女子又饷之。生哀求缓颊,女曰:”公主不言杀,亦不言放。我辈下人,何敢屑屑读告?“既而斜日西转,眺望方殷,女子坌息急奔而入[37],曰:”殆矣!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;妃展巾抵地[38],大骂狂伧[39],祸不远矣!“生大惊,面如灰土,长跽请教。忽闻人语纷挐[40],女摇手避去。数人持索,汹汹入户。内一婢熟视曰:”将谓何人,陈郎耶?“遂止持索者,曰:”且勿且勿,待白王妃来。“返身急去。少间来,曰:”王妃请陈郎入。“生战惕从之。经数十门户,至一宫殿,碧箔银钩。即有美姬揭帘,唱:”陈郎至。“上一丽者、袍服炫冶[41].生伏地稽首曰:”万里孤臣,幸恕生命。“妃急起自曳之,曰:”我非君子,无以有今日。婢辈无如,致迎佳客,罪何可赎!“即设华筵,酌以镂杯。生茫然不解其故。妃曰:”再造之恩,恨无所报。息女蒙题巾之爱[42],当是天缘,今夕即遣奉侍。“生意出非望,神倘恍而无着[43].日方暮,一婢前白,”公主己严妆讫。“遂引生就帐。忽而笙管敖曹,阶上悉践花罽[44];门堂藩溷,处处皆笼烛。数十妖姬,扶公主交拜。麝兰之气,充溢殿庭。既而相将入帏,两相倾爱。生曰:”羁旅之臣,生平不省拜侍。点污芳中,得免斧锧,幸矣;反赐姻好,实非所望。“公主曰:”妾母,湖君妃子,乃扬江王女。旧岁归宁,偶游湖上,为流矢所中。蒙君脱免,又赐刀圭之药[45],一门戴佩,常不去心。郎勿以非类见疑。妾从龙君得长生诀,愿与郎共之。“生乃悟为神人,因问:”婢子何以相识?“曰:”尔日洞庭舟上,曾有小鱼衔尾,即此婢也。“又问:”既不见诛,何迟迟不赐纵脱?“笑曰:”实怜君才,但不自主。颠倒终夜,他人不及知也。“生叹曰:”卿,我鲍叔也[46].馈食者谁?“曰:”阿念,亦妾腹心。“生曰:”何以报德?“笑曰:”侍君有日,徐图塞贡未晚耳。“问:”大王何在?“

曰:“从关圣征尤未归[47].”

居数日,生虑家中无耗,悬念綦切,乃先以平安书遣仆归。家中闻洞庭舟覆,妻子缞绖已年余矣[48].仆归,始知不死;而音问梗塞,终恐漂泊难返。又半载,生忽至,裘马甚都,囊中宝玉充盈。由此宫有巨万,声色豪奢,世家所不能及。七八年间,生子五人。日日宴集宾客,宫室饮馔之奉,穷极丰盛。或问所遇,言之无少讳。

有童稚之交梁子俊者,宦游南服十余年[49].归过洞庭,见一画舫,雕槛朱窗,笙歌幽细,缓荡烟波。时有美人推窗凭眺,梁目注舫中,见一少年丈夫,科头叠股其上;傍有二八姝丽,挼莎交摩。念必楚襄贵官[50],而驺从殊少。凝眸审谛,则陈明允也。不觉凭栏酣叫。生闻呼罢棹,出临鹢首[51],邀梁过舟。见残肴满案,酒雾犹浓。生立命撤去。顷之,美婢三五,迸酒烹茗,山海珍错,目所未睹。梁惊曰:“十年不见,何富贵一至于此!”笑曰:“君小觑穷措大不能发迹耶[52]?”问:“适共饮何人?”曰:“山荆耳。”

梁又异之。问:“携家何往?”答:“将西渡。”梁欲再诘,生遽命歌以侑酒。一言甫毕,旱雷聒耳,肉竹嘈杂[53],不复可闻言笑。梁见佳丽满前,乘醉大言曰:“明允公,能令我真个销魂否?”生笑云:“足下醉矣!然有一美妾之资,可赠故人。”遂命侍儿进明珠一颗,曰:“绿珠不难购[54],明我非吝惜。”乃趣别曰[55]:“小事忙迫,不及与故人久聚。”送梁归舟,开缆径去。

梁归,探诸其家,则生方与客饮,益疑。因问:“昨在洞庭,何归之速?”

答曰:“无之。”梁乃追述所见一座尽骇。生笑曰:“君误矣,仆岂有分身

术耶?“众异之,而究莫解其故。后八十一岁而终。迨殡,讶其棺轻;开之,则空棺耳。

异史氏曰:“竹簏不沉,红中题句,此其中具有鬼神;而要皆侧隐之一念所通也。迨宫室妻妾,一身而两享其奉。[56],即又不可解矣。昔有愿娇妻美妾,贵子贤孙,而兼长生不死者,仅得其半耳。

岂仙人中亦有汾阳,季伦耶[57]?“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燕(yān烟):古燕地,约当今河北省及其以北地区。

[2]记室;古代官名。元代以后,多用以代称掌管文书的官员。

[3]洞庭;湖南省洞庭湖。

[4]猪婆龙:鼍的别名,即“扬子鳄”,长约二米,有鳞甲。

[5]金创(chuāng疮)药:治疗刀箭创伤的外敷药。

[6]至:据铸雪斋抄本,原作“及”。

[7]靡之:无处可去。之,住。

[8]枵肠辘辘,空腹发出的饥饿响声。枵,空虚。

[9]鸣镝:响箭。

[10]骋如撒菽:马跑起来,蹄声像撒豆那样急促。菽,豆类。

[11]绡:生丝薄绸。抹额:束在额上的巾帕,古武土的装饰。这里是说把红巾扎在头上。

[12]髻插雉尾:一种表示勇武的打扮。雉尾,野鸡的尾羽。

[13]臂青鞲(gōu勾):臂上套着舍色套袖。鞲,皮质的袖套,射箭时戴在左臂上,因叫“射鞲”。

[14]驭卒:乌伕。

[15]首山:山名。就文中所说的方位看,应在洞庭湖北岸。湖北省蒲圻县两三十里有山,“志日蒲圻之首山”,或当指此。见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七十六。

[16]围沓:环绕。沓,会合。

[17]台榭环云:云雾环绕着台榭,指台榭高出云端。台,高而平的建筑物。榭,建在高台上的敞屋。

[18]拟于上苑:好像是皇家的园林。拟,类似。上苑,古时供帝王游赏或打猎的园林。

[19]罥(juàn绢)索:指秋千垂挂着绳索。沉沉:静寂。

[20]闺閤:内室。

[21]恇怯:恐惧畏缩。

[22]秃袖:窄袖。

[23]鬟多敛雾:梳拢起来的鬟发,多如云雾堆积。

[24]腰细惊风:腰肢细软,似乎弱不禁风。

[25]玉蕊琼英,指最香的花和最美的玉。玉蕊,植物名,花有异香。琼英,美玉。英,通“瑛”,玉光。

[26]灿若堆锦:形容众多女子衣着华丽,像是锦绣堆聚在一起,灿烂夺目。

[27]蹑:踏;穿。利屣:舞屣。小而尖的鞋子。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:“揄长袖,蹑利屣。”

[28]雅戏何人拟半仙:意思是,是什么样的人在打秋千。半仙,半仙戏,指打秋千。唐玄宗称打秋千为“半仙之戏”,见《开元天宝遗事》。

[29]分明琼女散金莲:分明是玉女在天空散花。金莲,金色的莲花,喻女子之足,故事见《南史·齐东昏侯纪》。散金莲,形容秋千荡起,足影舞动。

[30]广寒队里应相妒:月宫中的仙女们,也将自愧不如。广寒,广寒宫,即月宫。

[31]莫信凌波上九天:不信她会飞到天宫的。

[32]御:用。

[33]涂鸦,喻胡乱涂抹。语出卢仝《示添丁》诗:“忽来案上翻墨汁。

涂抹诗书如老鸦。“

[34]宫仪:宫廷的情形。仪,仪表,容貌。

[35]儒冠:古时读书人所戴的冠巾。这里指读书人。蕴藉:温雅、敦厚。

[36]徊惶:《文选》扬子云《甘泉赋》:“徒徊徊以惶惶兮,魂渺渺而昏乱。”徊惶,徘徊,仿惶,犹豫忧思。

[37]坌(bèn苯)息:喘息甚急。息,喘息。

[38]抵地:扔在地上。抵,掷、扔。

[39]伧(cāng仓),伧夫,古代骂人的话,意思是粗俗鄙贱之人。

[40]纷挐(ná拿):错杂,混乱。

[41]炫冶:艳丽,耀眼。冶,艳丽。

[42]息女:亲生的女儿。

[43]惝(chǎng场》恍:心神恍惚。

[44]罽(jì计):毯子。

[45]刀圭:古代量药的微小用具,也借指药物。

[46]鲍叔:指春秋时齐国大夫鲍叔牙,代指知己。鲍叔牙很了解管仲,后来荐举他辅佐齐桓公。管仲曾说:“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子也。”见《史记·管晏列传》。

[47]关圣征蚩尤:迷信传说,宋朝大中祥符年间,解州盐池减产,传说是凶神蚩尤为害,朝廷令张天师请来关羽的神灵征服蚩尤,收复盐池。见吕湛恩注引彭宗古《关帝实录》。蚩尤,远古时的酋长,曾被黄帝轩辕氏擒杀。

关圣,三国时蜀将关羽。

[48]缞绖(cuī—dié崔迭):古时的丧服,缞,披于胸前的麻布。绖,头戴的麻冠和腰系的麻带。

[49]南服:南方。

[50]楚襄:指湖北江陵、襄阳地区。楚,古时楚国,都干郢(今湖北江陵)。襄,指楚地襄阳,在今湖北襄阳。

[51]鹢(yì义)首:船头。古代船头上画有鹢鸟的图像,故称船头为“鹢首”;有时也以“鹢首”代指船。鹢,鸟名,形似鹭鸶。

[52]小觑:小看,看不起。穷措大:旧时对贫寒读书人的讥称。措大,也作“醋大”,唐以来都以之称呼失意的读书人。何以称之为“措大”则众说不一。发迹,由穷团变为富贵。

[53]肉竹:歌声和音乐声。肉,指歌喉。竹,指管乐。

[54]绿珠:晋石祟的歌妓。《太平广记》卷三百九十九引《岭表录异》,

谓绿珠姓梁,“石季伦(崇〕为交趾采访使,以圆珠三斛买之。”这里借指身价极高的美女。

[55]趣(cù促)别:催促分手。趣,催促。

[56]一身而两享其奉:一人而同时在两地享受。指陈生分身两地,在洞庭又在家乡享乐。奉,供养。

[57]汾阳:指唐代郭子仪。唐肃宗时封为汾阳郡王。郭富贵寿考,子孙满堂:详见《唐书·郭子仪传》。季伦:晋石祟,号季伦,财丰积,家资巨富;详见《晋书·石崇传》。这里以他们代表多子多孙、大富大贵的人。

孝子

青州东香山之前[1],有周顺亭者,事母至孝。母股生巨疽[2],痛不可忍,昼夜嚬呻[3].周抚肌进药,至忘寝食。数月不痊,周忧煎无以为计。梦父告曰:“母疾赖汝孝。然此疮非人膏涂之不能愈,徒劳焦恻也。”醒而异之。乃起,以利刀割胁肉:肉脱落,觉不甚苦。急以布缠腰际,血亦不注。

于是烹肉持膏,敷母患处,痛截然顿止。母喜问:“何药而灵效如此?”周诡对之。母疮寻愈。周每掩护割处,即妻子亦不知也。既痊,有巨痕如掌。

妻诘之,始得其情。

异史氏曰:“刲股为伤生之事[4],君子不贵。然愚夫妇何知伤生之为不孝哉[5]?亦行其心之所不自己者而已[6].有斯人而知孝子之真,犹在天壤[7].司凤教者[8],重务良多,无暇彰表,则阐幽明微[9],赖兹刍荛[10].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青州:府名,治所在今山东省益都县。香山:嘉靖《青州府志》卷六:“城东四十五里为香山,《齐乘》所谓山是也。”

[2]疽,痈疽,恶疮名。

[3]嚬呻:皱眉呻吟。嚬,通“颦”,皱眉。

[4]刲(kuī盔)股:割股,指割股疗亲。

[5]伤生之为不孝:《孝经》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不能随便伤害:否则即为不孝。

[6]不自己:不能自我克制。

[7]天壤:犹言天地之间。

[8]司风教者:主管风俗教化的人,指掌权官吏。

[9]阐幽明微:即阐明幽微。幽微:指含义深远的道理。

[10]赖兹刍荛:意谓依赖此篇浅陋之文。刍荛,作者自谦之词,谓文章浅陋。

狮子

暹逻贡狮[1],每止处,观者如堵,其形状与世传绣画者迥异,毛黑黄色,长数寸。或投以鸡,先以爪抟而吹之;一吹,则毛尽落如扫,亦理之奇也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[1]暹(xiān仙)逻:泰国的古称。原分暹与罗斛两国,十四世纪中叶,两国合并,称暹逻国。

阎王

李久常,临胸人[1].壶榼于野[2],见旋风蓬蓬而来[3],敬酹奠之[4].后以故他适,路傍有广第,殿阁弘丽。一青衣人自内出,邀李,李固辞。青衣要遮甚殷[5].李曰:“素不识荆[6],得无误耶?”青衣云,“不误。”

便言李姓字。问:“此谁家?”答云:“入自知之。”入,进一层门,见一女子手足钉扉上[7].近视,其嫂也。大骇。李有嫂,臂生恶疽,不起者年余矣。因自念何得至此。转疑招致意恶[8],畏沮却步。青衣促之,乃入。至殿下,上一人,冠带如王者[9],气象威猛。李跪伏,莫敢仰视。王者命曳起之,慰之曰:“勿俱。我以曩昔扰子杯酌[10],欲一见相谢,无他故也。”李心始安,然终不知其故。王者又曰:“汝不忆田野酹奠时乎?”李顿悟,知其为神,顿首曰:“适见嫂氏,受此严刑,骨肉之情,实怆于怀。乞王怜宥!”

王者曰:“此甚悍妒,宜得是罚。三年前,汝兄妾盘肠而产,彼阴以针刺肠上,俾至今脏腑常痛。此岂有人理者!”李固哀之。乃曰:“便以子故宥之。

归当劝悍妇改行。“李谢而出,则扉上无人矣。归视嫂,嫂卧榻上,创血殷席[11].时以妾拂意故,方致诟骂。李遽劝曰:”嫂勿复尔!今日恶苦,皆平日忌嫉所致。“嫂怒曰:”小郎若个好男儿[12];又房中娘子贤似孟姑姑[13],任郎君东家眠,西家宿,不敢一作声。自当是小郎大好乾纲[14],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[15]!“孪微晒曰:”嫂勿怒,若言其情,恐欲哭不暇矣。“曰:”便曾不盗得王母箩中线[16],又未与玉皇香案吏一眨眼[17],中怀坦坦,何处可用哭龟者!“李小语曰:”针刺人肠,宜何罪?“嫂勃然色变,问此言之因。

李告之故。嫂战惕不已,涕泗流离而哀鸣曰:“吾不敢矣!”啼泪未乾,觉痛顿止,旬日而瘥[18].由是立改前辙,遂称贤淑。后妾再产,肠复堕,针宛然在焉。拔去之,肠痛乃廖。

异史氏曰:“或谓天下悍妒如某者,正复不少,恨阴网之漏多也[19].余谓:不然。冥司之罚,未必无甚于钉扉者,但无回信耳。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临朐(qú瞿),今山东省临朐县。

[2]壶榼(kē柯)于野:携壶榼饮于郊野。壶、榼均酒器。

[3]蓬蓬:风声。

[4]酹(lèi泪)奠:洒酒于地,祭奠鬼神。[5]青灰:古时地位低下者的服装,此指奴婢。要(yāo腰)遮,遮留。

[6]识荆:对人相识的敬词。李白《上韩荆州书》:“生不愿封万户侯,但愿一识韩荆州。”韩荆州,名朝宗,唐京兆长安人,曾为荆州长史,善识别人才,提拔后进,为士人敬仰。后因称认识己所仰慕的人为“识荆”。

[7]扉:门扇。

[8]招致:招引,指青衣人的邀请。[9]冠带,犹言冠服。冠,帽子。带,为官者所佩的腰带。

[10]扰:叨扰。

[11]创:通“疮”。殷(yān烟)席:把席子染成赤黑色。殷,赤黑色。

[12]小郎:旧时妇女称丈夫的弟弟为“小郎”。《晋书·王凝之妻谢氏

传》:“凝之弟献之,尝与宾客谈议,词理将屈,道韫(谢道韫,王凝之妻)

遣婢白献之曰:欲为小郎解围。“

[13]孟姑姑:指孟光,古时有名的贤妻。孟光,东汉扶风平陵(今陕西咸阳西北)人,字德耀,梁鸿之妻。她与梁鸿隐居于霸陵山中,耕织为生。

后至吴,梁鸿为佣工,每饭时,孟光举案齐眉,对梁鸿的敬重始终如一。

[14]乾纲:犹言“夫纲”,指夫权。乾,《周易》卦象之一。乾象刚坚,故世称男子为“乾”。纲,纲常,《白虎通·三纲六纪》:“三纲者,何谓也?谓君臣、父子、夫妇也。……故《含文嘉》曰:‘君为臣纲,父为子纲,夫为妻纲。’”

[15]老媪:李嫂的自称。

[16]王母:王母娘娘,指西王母,古代传说中的神名。箩:针线笸箩。

此句意谓自己不曾偷盗别人的东西。

[17]玉皇香案吏;给玉皇大帝管香案的神,玉皇,道教中地位最高、职权最大的神,即昊天金阙至尊玉皇上帝,简称玉帝、玉皇或玉皇大帝。一眨眼:犹言递眼色,谓眉目传情。此句意谓自己恪守妇道,无淫邪之念。

[18]瘥(chài钗):病愈。

[19]阴网:阴世的法网。

土偶

沂水马姓者[1],娶妻王氏,琴瑟甚敦[2].马早逝,王父母欲夺其志[3],王矢不他。姑怜其少,亦劝之,王不听。母曰:“汝志良佳:然齿太幼[4],儿又无出[5].每见有勉强于初,而贻羞于后者,固不如早嫁,犹恒情也[6].”

王正客,以死自誓,母乃任之。女命塑工肖夫像,每食酹献如生时。一夕,将寝,忽见土偶人欠伸而下。骇心愕顾,即已暴长如人,真其夫也。女惧,呼母。鬼止之曰:“勿尔。感卿情好,幽壤酸辛[7].一门有忠贞,数世祖宗皆有光荣。吾父生有损德,应无嗣,遂至促我茂龄[8].冥司念尔苦节,故令我归,与汝生一子承祧绪[9].”女亦沽襟,遂燕好如平生。鸡鸣,即下榻去。

如此月余,觉腹微动。鬼乃泣曰:“限期已满,从此永诀矣!”遂绝。女初不言;既而腹惭大,不能隐,阴以告母。母疑涉妄;然窥女无他,大惑不解。

十月,果举一男。向人言之,闻者罔不匿笑[10];女亦无以自伸。有里正故与马有隙[11],告诸邑令。令拘讯邻人,并无异言。今曰:“闻鬼子无影,有影者伪也。”抱儿日中,影淡淡如轻烟然。又刺儿指血傅士偶上[12],立入无痕;取他偶涂之,一拭便去。以此信之。长数岁,口鼻言动,无一不肖马者。群疑始解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沂水:今山东省沂水县。

[2]琴瑟:鼓琴与瑟,其音谐和,故用以比喻夫妻和好。《诗·小雅·常棣》:“妻子好合,如鼓琴瑟。”敦:厚。

[3]夺其志:改变其志节,指令其改嫁。

[4]齿:年齿、年龄。

[5]无出:没有子女。出,产。

[6]恒情:常情。

[7]幽壤酸辛:言九泉之下,我心酸楚。幽壤,地下深处,指冥间。

[8]促我茂龄:意为使我壮年死亡。促,使之短促。茂龄,壮年。

[9]承祧(tiāo佻)绪:承继宗嗣。祧,祖庙。

[10]匿笑:偷笑,暗笑。

[11]里正:古时乡官,犹言“里长”,见《促织》注。

[12]傅土偶上:此据青柯亭本,原作“付土偶上”。傅,敷。

长治女子

陈欢乐,潞之长治人[1].有女慧美。有道士行乞,睨之而去。由是日持钵近廛间[2].适一瞽人自陈家出,道士追与同行,问何来。瞽云:“适过陈家推造命[3].”道士曰:“闻其家有女郎,我中表亲欲求姻好,但未知其甲子[4].”瞽为之述之,道士乃别而去。

居数日,女绣于房,忽觉足麻痹,渐至股,又渐至腰腹;俄而晕然倾仆。

定逾刻,始恍惚能立,将寻告母。及出门,则见茫茫黑波中,一路如线;骇而却退,门舍居庐,已被黑水淹没。又视路上,行人绝少,惟道士缓步于前。

遂遥尾之,冀见同乡以相告语。走数里以来,忽睹里舍,视之,则己家门。

大骇曰:“奔驰如许,固犹在村中。何向来迷惘若此:”欣然入门,父母尚未归。复仍至己房,所绣业履[5],犹在榻上。自觉奔波殆极,就榻憩坐。道士忽入,女大惊欲遁。道士捉而捺之[6].女欲号,则瘖不能声[7].道士急以利刃剖女心。女觉魂飘飘离壳而立。四顾家舍全非,惟有崩崖若覆。视道士以己心血点木人上,又复叠指诅咒[8];女觉木人遂与己合。道士嘱曰:“自兹当听差遣,勿得违误!”遂佩戴之。

陈氏失女,举家惶惑。寻至牛头岭,始闻村人传言,岭下一女子剖心而死。陈奔验,果其女也。泣以诉宰,宰拘岭下居人,拷掠几遍,迄无端绪,姑收群犯,以待覆勘[9].道士去数里外,坐路傍柳树下,忽谓女曰:“今遣汝第一差,往侦邑中审狱状。去当隐身暖阁上[10].倘见官宰用印,即当趋避,切记勿忘!限汝辰去已来[11].迟一刻,则以一针刺汝心中,令作急痛:二刻,刺二针;至三针,则使汝魂魄销灭矣。”女闻之,四体惊悚,飘然遂去。瞬息至官廨,如言伏阁上。时岭下人罗跪堂下[12],尚未讯诘。适将铃印公牒[13],女未及避,而印已出匣。女觉身躯重要[14],纸格似不能胜[15],曝然作响[16].满堂愕顾。宰命再举[17],响如前;三举,翻坠地下。众悉闻之。宰起祝曰:“如是冤鬼,当使直陈,为汝昭雪。”女哽咽而前,历言道士杀己状、遣己状。宰差役驰去,至柳树下,道士果在。捉还,一鞫而服[18].人犯乃释。宰问女:“冤雪何归?”女曰:“将从大人。”宰曰:“我署中无处可容,不如暂归汝家。”女良久曰:“官署即吾家,我将入矣。”

宰又问,音响已寂。退入宅中,则夫人生女矣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潞:山西路安府。长治:潞安府所属县名,今山西省长治市。

[2]廛(chán蝉):廛里,住宅区及市肆区域的通称。此指女家住宅一带。

[3]推造命:推算“八字”,预言命运。造,星命家称人出生年月日时的干支为“造”,又称“八字”。

[4]甲子:指年岁生辰。古代以于支记年月日时。甲为天干之首,子为地支之首;故以“甲子”代称。

[5]业履(lǔ吕):未做成的鞋子。《孟子·尽心》:“有业屡于牖上。”

焦循《孟子正义》:“业履,造而未终之屦也。”

[6]捺(nà纳):按捺。

[7]瘖(yīn阴):哑。

[8]叠棍:食指、中指并叠。诅咒:口念咒语。

[9]覆勘:复审。覆,通“复”。勘,审问。

[10]暖阁:旧时官署大堂内,围绕公座的阁子,多用木条或纸褙间隔而成。因在殿堂之内故称“暖阁”。

[11]辰去已来:旧时以十二地支记时。辰时,相当七时至九时。已时,相当九时至十一时。

[12]罗跪:环列跪拜。

[13]钤(qián钳)印:盖印,加盖官印。

[14]重耎:指身体沉重瘫软。耎,同“软”。

[15]纸格:指暖阁的纸格棚顶。

[16]曝(bó博)然:形容突发的迸裂声。

[17]再举:指再次举印铃盖。

[18]鞫(jū居,又读jú菊):审讯。

义犬

潞安某甲,父陷狱将死。搜括囊蓄,得百金,将诣郡关说[1].跨骡出,则所养黑犬从之。呵逐使退;既走,则又从之,鞭逐不返。从行数十里。某下骑,趋路侧私焉[2].既,乃以石投犬,犬始奔去;某既行,则犬歘然复来[3],啮骡尾足。某怒鞭之,犬鸣吠不已。忽跃在前,愤龁骡首,似欲阻其去路。某以为不祥,益怒,回骑驰逐之。视大已远,乃返辔疾驰,抵郡已暮。

及们腰橐[4],金亡其半。涔涔汗下[5],魂魄都失。辗转终夜,顿念犬吠有因。候关出城[6],细审来途。又自计南北冲衢,行人如蚁,遗金宁有存理。

逡巡至下骑所,见犬毙草间,毛汗湿如洗。提耳起视,则封金俨然。感其义,买棺葬之,人以为义大家云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关说:通关节、说人情。

[2]私:小便。

[3]歘(xū虚)然:飘忽迅疾的样子。歘,火光一闪。

[4]腰橐(tUó驼):腰包。

[5]涔涔(céncén岑岑):汗流不止貌。

[6]候关:守候城门开放。

鄱阳神

翟湛持[1],司理饶州[2],道经鄱阳湖。湖上有神祠,停盖游瞻[3].内雕丁普郎死节臣像[4],翟姓一神,最居末坐。翟曰:“吾家宗人[5],何得在下!”遂于上易一座。既而登舟,大风断帆,桅樯倾侧,一家哀号。俄一小舟,破浪而来;既近官舟,急挽翟登小舟,于是家人尽登。审视其人,与翟姓神无少异。无何,浪息,寻之已杏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翟湛持:名世琪,山东益都人。顺冶戊戌(十五年)举人,己亥(十六年)进士,曾任陕西省韩城县知县。见康熙《益都县志》卷六、光绪《山东通志·选举志》。

[2]司理饶州:在饶州做司理。司理,官名,宋以后于诸州设司理,掌管狱讼。也称“司李”。饶州:府名,治所在鄱阳(今江西省鄱阳县)。

[3]盖:车盖,代指车。

[4]丁普郎:黄陂(今湖北省黄陂县)人。元至正年间,从朱元漳攻打陈友谅,大战于鄱阳湖畔。《明史》卷一三三:“普郎身被十余创,首脱犹直立,执乒作斗状,敌惊为神。”阵亡后,赠济阳郡公,于湖上建庙祭祀。

[5]宗人:同族姓之人。

伍秋月

秦邮王鼎[1],字仙湖。为人慷慨有力,广交游。年十八,未娶,妻殒。

每远游,恒经岁不返。兄鼐,江北名士,友于甚笃[2].劝弟勿游,将为择偶。

生不听,命舟抵镇江访文。友他出,因税居于逆旅阁上。江水澄波,全山在目[3],心甚快之。次日,友人来,请生移居,辞不去。

居半月余,夜梦女郎,年可十四五,容华端妙,上床与合,既寤而遗。

颇怪之,亦以为偶。入夜,又梦之。如是三四夜。心大异,不敢息烛,身虽偃卧,惕然自警。才交睫,梦女复来;方狎,忽自惊寤;急开目,则少女如仙,俨然犹在抱也。见生醒,顿自愧怯。生虽知非人,意亦甚得;无暇问讯,直与驰骤[4].女若不堪,曰:“狂暴如此,无怪人不敢明告也。”生始诘之,答云:“妾伍氏秋月。先父名儒,邃于易数[5].常珍爱妾;但言不永寿,故不许字人。后十五岁果夭殁,即攒瘗阁东[6],令与地平,亦无冢志[7],惟立片石于棺侧,曰:‘女秋月,葬无冢,三十年,嫁王鼎。’今已三十年,君适至。心喜,亟欲自荐;寸心羞怯,故假之梦寐耳。”王亦喜,复求讫事。

曰:“妾少须阳气,欲求复生,实不禁此风雨。后日好合无限,何必今宵。”

遂起而去。次日,复至,坐对笑谑,欢若生平。灭烛登床,无异生人;但女既起,则遗泄流离,沾染茵褥。

一夕,月明莹澈,小步庭中。问女:“冥中亦有城郭否?”答曰:“等耳。冥间城府,不在此处,去此可三四里。但以夜为昼。”问:“生人能见之否?”答云:“亦可。”生请往观,女诺之。乘月去,女飘忽若风,王极力追随。歘至一处,女言:“不远矣。”生瞻望殊罔所见。女以唾涂其两眥,启之,明倍于常,视夜色不殊白昼。顿见雉堞在杳霭中[8];路上行人,如趋墟市[9].俄二皂絷三四人过[10],末一人怪类其兄。趋近视之,果兄。骇问:“兄那得来?”兄见生,潸然零涕,言:“自不知何事,强被拘囚。”王怒曰:“我兄秉礼君子[11],何至缧绁如此[12]!”便请二皂,幸且宽释。皂不肯,殊大傲脱。生态,欲与争。兄止之曰:“此是官命,亦合奉法。但余乏用度,索贿良苦。弟归,宜措置。”生把兄臂,哭失声。皂怒,猛掣项索,兄顿颠蹶。生见之,忿火填胸,不能制止,即解佩刀,立决皂首。一皂喊嘶,生又决之。女大惊曰:“杀官使,罪不宥!迟则祸及!请即觅舟北发,归家勿摘提旛[13],杜门绝出入,七日保无虑也。”王乃挽兄夜买小舟,火急北渡。归见吊客在门,知兄果死。闭门下钥,始入。视兄己渺;入室,则亡者已苏,便呼:“饿死矣!可急备汤饼。”时死已二日,家人尽骇。生乃备言其故。七日启关,去丧旛,人始知其复苏。亲友集问,但伪对之。

转思秋月,想念颇烦。遂复南下,至旧阁,秉烛久待,女竟不至。蒙眈欲寝,见一妇人来,曰:“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:前以公役被杀,凶犯逃亡,捉得娘子去,见在监押,抑役遇之虐。日日盼郎君,当谋作经纪。”王悲愤,便从妇去。至一城部,入西郭,指一门曰:“小娘子暂寄此间。”王入,见房舍颇繁,寄顿囚犯甚多,并无秋月。又进一小扉,斗室中有灯火。王近窗以窥,则秋月坐榻上,掩袖呜泣。二役在侧,撮颐捉履,引以嘲戏。女啼益急。一役挽颈曰:“既为罪犯,尚守贞耶?”王怒,不暇语,持刀直入,一役一刀,摧斩如麻,篡取女郎而出。幸无觉者。裁至旅舍,蓦然即醒。方怪幻梦之凶,见秋月含睇而立[14].生惊起曳坐,告之以梦。女曰:“真也,非梦也。”生惊曰,“且为奈何!”女叹曰:“此有定数。妾待月尽,始是

生期;今已如此,急何能待。当这发瘗处,载妾同归,日频唤妾名,三日可活。但未满时日,骨耎足弱,不能为君任井臼耳[15].“言已,草草欲出[16].又返身曰:”妾几忘之,冥追若何?生时,父传我符书,言三十年后,可佩夫妇。“乃索笔疾书两符,曰:”一君自佩,一粘妾背。“送之出,志其没[17],掘尺许,即见棺木,亦已败腐。侧有小碑,果如女言。发棺视之,女颜色如生。抱人房中,衣裳随风尽化。粘符已,以被褥严裹,负至江滨;呼拢泊舟,伪言妹急病,将送归其家。幸南风大竟,甫晓已达里门。抱女安置,始告兄嫂。一家惊顾,亦莫敢直言其惑。生启衾,长呼秋月,夜辄拥尸而寝。

日渐温暖。三日竟苏,七日能步;更衣拜嫂,盈盈然神仙不殊[18].但十步之外,须人而行;不则随风摇曳,屡欲倾侧。见者以为身有此病,转更增媚。

每劝生曰:“君罪孽太深,宜积德诵经以忏之[19].不然,寿恐不永也。”

生素不佞佛[20],至此皈依甚虔[21].后亦无恙。

异史氏曰:“余欲上言定律:‘凡杀公役者,罪减平人三等,,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也。故能诛锄蠹役者[22],即为循良[23];即稍苛之,不可谓虐。况冥中原无定法,倘有恶人,刀锯鼎镬,不以为酷。若人心之所快,即冥王之所善也。岂罪致冥追,遂可倖而逃哉?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秦邮:今江苏省高邮县。秦时于该地置邮享,叫“高邮亭”,因称“秦邮”。秦以后,于此置县,明清时置州,属扬州府。

[2]友于:指兄弟间的情谊。语出《尚书·君陈》:“惟孝友于兄弟。”

“于”本介词,后常“友于”连用以称兄弟间的友爱,也用以指兄弟。笃:厚。

[3]金山:在江苏省镇江市西北,本在大江中,现已与南岸毗连。

[4]直:据铸雪斋抄本,原作“真”。

[5]遂(suì遂)于易数,精通占卜之术。邃,精通。易,《周易》的简称,是古代的占卜用书。数,方术、技艺。

[6]攒瘗(yì易):掩埋。不葬掩其枢曰“攒”。瘗,埋。

[7]冢志:坟墓的标识。

[8]雉堞:城墙的垛口。杳霭:迷茫的云气。

[9]墟市:集市。

[10]皂:“皂隶”的简称。衙门里的差役因着黑衣,故称“皂隶”。

[11]秉礼:秉持礼义。

[12]缧绁:拘系犯人的绳索;这里指捆绑。

[13]提旛:旧时丧家挂在门首的白色丧旛。嘉庆四年《寿光县志》:“既殓后,以布八尺书死者姓氏树立门侧,亦有以格为之者。”

[14]含睇:眉目含情的样子。睇,斜视。

[15]任井臼:操持家务。井臼,指汲水、舂米。

[16]草草:匆匆忙忙的样子。

[17]没处:指伍秋月消失的地方。

[18]盈盈然:体态美好的样子。《古诗十九首》:“盈盈楼上女,皎皎当窗牖。”

[19]忏:忏悔。佛教语,悔过的意思。

[20]佞(nìng泞)佛:迷信佛教。

[21]皈依:佛教语,指信仰佛教。皈,同“归”。虔:虔诚。

[22]蠹役:作恶的差役。蠹,蛀虫,喻蛀蚀法纪。

[23]循良:奉公守法,也指奉公守法的官吏。

莲花公主

胶州窦旭[1],字晓晖。方昼寝,见一褐衣人立榻前,逡巡惶顾,似欲有言。生问之,答云:“相公奉屈[2].”“相公何人?”曰:“近在邻境。”

从之而出。转过墙屋,导至一处,叠阁重楼,万椽相接[3],曲折而行,觉万户千门,迥非人世。又见宫人女官[4],往来甚夥,都向褐衣人间曰:“窦郎来乎?”褐衣人诺。俄,一贵官出,迎见生甚恭。既登堂,生启问曰:“素既不叙,遂疏参谒。过蒙爱接,颇注疑念。”贵官曰:“寡君以先生清族世德[5],倾风结慕,深愿思晤焉[6].”生益骇,问,“王何人?”答云:“少间自悉。”无何,二女官至,以双旌导生行。入重门,见殿上一王者,见生人,降阶而迎,执宾主礼。礼已,践席[7],列筵丰盛。仰视殿上一扁曰“桂府”。生局蹙不能致辞。王曰:“忝近芳邻[8],缘即至深。便当畅怀,勿致疑畏。”生唯唯。酒数行,笙歌作于下,钲鼓不鸣,音声幽细。稍间,王忽左右顾曰:“朕一言[9],烦卿等属对[10]:‘才人登桂府[11].’”四座方思,生即应云:“君子爱莲花[12].”王大悦曰:“奇哉!莲花乃公主小字,何适合如此?宁非夙分?传语公主,不可不出一晤君子。”移时,珮环声近[13],兰麝香浓[14],则公主至矣。年十六七,妙好无双。王命向生展拜[15],曰:“此即莲花小女也。”拜己而去。生睹之,神情摇动,木坐凝思。王举脑劝饮,目竟罔睹。王似微察其意,乃曰:“息女宜相匹敌[16],但自惭不类,如何?”生怅然若痴,即又不闻。近坐者蹑之曰[17]:“王揖君未见,王言君未闻耶?”生茫乎若失,懡自惭[18],离席曰:“臣蒙优渥[19],不觉过醉,仪节失次,幸能垂宥[20].然日吁君勤[21],即告出也。”

王起曰:“既见君子,实惬心好[22],何仓卒而便言离也?卿既不住,亦无敢于强。若烦萦念[23],更当再邀。”遂命内官导之出[24].途中,内宫语生曰:“适王谓可匹敌,似欲附为婚姻,何默不一言?”生顿足而悔,步步追恨,遂已至家。忽然醒寤,则返照已残[25].冥坐观想,历历在目。晚斋灭烛,冀旧梦可以复寻,而邯郸路渺[26],悔叹而已。一夕,与友人共榻,忽见前内官来,传王命相召。生喜,从去。见王伏渴。王曳起,延止隅坐[27],曰:“别后知劳思眷。谬以小女子奉裳衣,想不过嫌也。”生即拜谢。王命学士大臣[28],陪侍宴饮。酒阑,宫人前白:“公主妆竟。”俄见数十宫女,拥公主出。以红锦覆首,凌波微步[29],挽上氍毹[30],与生交拜成礼。已而送归馆舍。洞房温清[31],穷极芳腻。生曰,“有卿在目,真使人乐而忘死。但恐今日之遭,乃是梦耳。”公主掩口曰:“明明妾与君,那得是梦?”

诘旦方起[32],戏为公主匀铅黄[33];已而以带围腰,布指度足[34].公主笑问曰:“君颠耶[35]?”曰:“臣屡为梦误,故细志之[36].倘是梦时,亦足动悬想耳。”调笑朱已,一宫女驰入曰:“妖入宫门,王避偏殿[37],凶祸不远矣!”生大惊,趋见王。王执手泣曰:“君子不弃,方图永好。讵期孽降自天,国祚将覆[38],且复奈何!”生惊问何说。王以案上一章,授生启读。章曰“含香殿大学士臣黑翼,为非常怪异,祈早迁都,以存国脉事:据黄门报称[39]:自五月初六日,来一千丈巨蟒,盘踞宫外,吞食内外臣民一万三千八百余口;所过宫殿尽成丘墟,等因[40].臣奋勇前窥,确见妖蟒,头如山岳,目等江海;昂首则殿阁齐吞,伸腰则楼垣尽覆。真千古未见之凶,万代不遭之祸!社稷宗庙,危在旦夕!乞皇上早率宫眷,速迁乐土”云云。

生览毕,面如灰土。即有宫人奔奏:“妖物至矣!”合殿哀呼,惨无天日。

王仓遽不知所为,但泣顾曰:“小女已累先生。”生坌息而返[41].公主方与左右抱首哀鸣,见生入,牵衿曰:“郎焉置妾?”生怆恻欲绝,乃捉腕思曰:“小生贫贱,惭无金屋[42].有茅庐三数间,姑同审匿可乎?”公主含涕曰:“急何能择,乞携速住。”生乃挽扶而出。未几,至家。公主曰:“此大安宅,胜故国多矣。然妾从君来,父母何依?请别筑一舍,当举国相从。”

生难之。公主号咷曰:“不能急人之急,安用郎也!”生略慰解,即已入室。

公主伏床悲啼,不可劝止。焦思无术,顿然而醒,始知梦也。而耳畔啼声。

嘤嘤未绝。审听之,殊非人声,乃蜂子二三头,飞鸣枕上。大叫怪事。

友人诘之,乃以梦告。友人亦诧为异。共起视蜂,依依裳袂间,拂之不去。友人劝为营巢。生如所请,督工构造。方竖两堵,而群蜂自墙外来,络绎如绳。顶尖未合,飞集盈斗。迹所由来[43],则邻翁之旧圃也。圃中蜂一房,三十余年矣,生息颇繁。或以生事告翁。翁觇之,蜂户寂然。发其壁,则蛇据其中,长丈许。捉而杀之。乃知巨蟒即此物也。蜂入生家,滋息更盛[44],亦无他异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胶州:今山东胶县。

[2]相公:《通俗编·仕进》,“今凡衣冠中人,皆僭称相公,或亦缀以行次,日大相公、二相公。”此褐衣人称其主人。奉屈:敬请光临的意思。

屈,屈尊、屈驾。

[3]椽:檩上架屋瓦的木条。

[4]宫人:宫女,帝王宫廷内供役使的女子。女官:宫廷内女史之类的官园。

[5]寡君:对异国之人称己国君主的谦词。清族世德:清门大族,累世有德。

[6]思晤:会晤。

[7]践席:就座、入座。古代席地而坐,故称座为席。

[8]忝(tiǎn舔):辱,自称的谦词。

[9]朕(zhèn镇):秦始皇以前为第一人称代词,以后专用为皇帝的自称。

[10]属(zhǔ主)对:联缀为对句。

[11]才人登桂府:桂府,犹月宫,相传月中有桂树,故云。这是语意双关,既实指莲花公主所居的“桂府”,又兼有“蟾宫折桂”之意。

[12]君子爱莲花:周敦颐《爱莲说》:“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中通外直,不蔓不伎,香远益清,亭亭净植,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。”此联用《爱莲说》之意。莲花恰暗合莲花公主的名字。

[13]珮环:指玉珮。身上佩带的环形玉饰。

[14]兰麝:兰草和麝香,均香料,古人常用以熏香。

[15]展拜:行拜礼。

[16]息女:对人自称己女。《汉书·高帝纪》:“臣有息女,愿为箕帚妾。”颜师古注:“息,生也;言己所生之女。”

[17]蹑(niè聂):踏;踏其足以示意。

[18]懡(mǒ么)(1uǒ罗):羞惭。宋赵叔向《肯綮录》:“羞惭日

懡。“

[19]优渥(Wò握):厚遇。此指盛情款待。渥,沾润。

[20]垂宥:赐宥。宥,宽容。

[21]日旰(gàn干)君勤:日色已晚,君主劳乏。《左传·昭公十二年》:“日吁君勤,可以出矣。”吁,晚。勤,劳。

[22]惬(qiè怯):快意、满意。

[23]萦(Ying营)念:思念、挂念。

[24]内官:指宦官。

[25]返照已残:夕阳已将落下。

[26]邯郸路渺:谓旧梦难寻。邯郸,借指梦境。唐沈既济《枕中记》:卢生于邯郸客店中遇道者吕翁。卢生自叹穷困,吕翁授之以枕,使其入梦,历尽富贵荣华。后世据此故事改编为戏曲《邯郸记》。

[27]延止隅坐:请坐于侧座。延,请。止,至。坐,同“座”。

[28]学士:官名,本为文学侍从之官,因接近皇帝,往往参预机要。明代设翰休院学士及翰林院侍读、侍讲学士。清代改翰林院学士为掌院学士。

均为词臣之荣衔。

[29]凌波微步:形容女子步履轻盈。曹植《洛神赋》:“凌波微步,罗袜主尘。”凌,也作“陵”。

[30]氍毹(qúshu渠书);毛织地毯。*2[31]温清:温暖、清洁。

[32]诘旦:次日早晨。

[33]铅黄:铅粉、黄粉,都是涂面化妆品。铅,铅粉,亦称铅华,白色。

黄粉,黄色。温庭筠《湘宫人歌》:“黄粉楚宫人,芳花玉刻鳞。”

[34]布指度足:舒其手揩,以量女足。

[35]颠:通“癫”,疯癫。

[36]志:记,标记。

[37]偏殿:旁侧之宫殿。

[38]国祚:国运。祚,福。

[39]黄门:东汉给事内廷的黄门令、中黄门诸官,皆以宦者充任,后遂称宦官为黄门。

[40]等因:旧时公文的套语,在引述来文后用以结束,然后陈述己意。

[41]坌(ben奔)息:气息坌涌,指气急。坌,涌。

[42]金屋:供美人居住的华屋。《汉武故事》:汉武帝为太子时,长公主欲以女配帝,指其女问曰:“阿娇好不?”对曰:“好!若得阿娇作妇,当作金屋贮之。”

[43]迹:追寻踪迹。

[44]滋息:繁殖。

绿衣女

于生名璟,字小宋,益都人。读书醴泉寺。夜方披诵[1],忽一女子在窗外赞曰:“于相公勤读哉!”因念:深山何处得女子?方疑思间,女已推扉笑人,曰:“勤读哉:”于惊起,视之,绿衣长裙,婉妙无比。于知非人,固诘里居。女曰:“君视妾当非能咋噬者[2],何劳穷问?”于心好之,遂与寝处。罗襦既解,腰细殆不盈掬。更筹方尽[3],翩然遂去。由此无夕不至。

一夕共酌,谈吐间妙解音律[4].于曰:“卿声娇细,倘度一曲[5],必能消魂[6].”女笑曰:“不敢度曲,恐消君魂耳。”于固请之。曰:“妾非吝惜,恐他人所闻。君必欲之,请便献丑;但只微声示意可耳。”遂以莲钩轻点足床[7],歌云:“树上乌臼鸟[8],赚奴中夜散。不怨绣鞋湿,只恐郎无伴。”声细如蝇[9],裁可辨认。而静听之,宛转滑烈,动耳摇心。歌已,启门窥曰:“防窗外有人[10].”绕屋周视,乃人。生曰:“卿何疑惧之深?”

笑曰:“谚云:‘偷生鬼子常畏人。’妾之谓矣。”既而就寝,惕然不喜[11],曰:“生乎之分[12],殆止此乎?”于急问之,女曰:“妾心动,妾禄尽矣[13].”于慰之曰:“心动眼瞤[14],差是常也,何遽此云?”女稍怿[15],复相绸缪。更漏既歇,披衣下榻。方将启关,徘徊复返,曰:“不知何故,惿心怯[16].乞送我出门。”于果起,送诸门外。女曰:“君佇望我;我逾垣去,君方归。”子曰:“诺。”视女转过房廊,寂不复见。方欲归寝,闻女号救甚急。于奔往,四顾无迹,声在檐间[17].举首细视,则一蛛大如弹,搏捉一物,哀鸣声嘶。于破网挑下,去其缚缠,则一绿蜂,奄然将毙矣。

捉归室中,置案头。停苏移时,始能行步。徐登砚池,自以身投墨汁,出伏几上,走作“谢”字。频展双翼,己乃穿窗而去。自此遂绝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披诵:翻书诵读。披,翻开。

[2]咋噬:吃人。咋,咬。噬,吞咬。

[3]更筹方尽:指夜尽天明。更,旧时夜间计时单位。一夜分五更,每更约两小时。更筹,夜间计时报更的竹牌。

[4]妙解音律:很懂得乐律。妙,精深的意思。

[5]度曲:按谱歌唱。

[6]消魂:同“销魂”。谓感情激动,魂魄离体。

[7]以莲钩轻点足床:意思是用脚尖轻轻地打拍。莲钩,喻纤足。足床,床前或座前的踏脚板杌。

[8]乌臼鸟:即“鸦舅”,候鸟名,形似鸦而小,北方俗称黎雀,天明时啼唤。

[9]如蝇;据铸雪斋抄本,原作“如营”。《诗·小雅·青蝇》:“营营青蝇,止于樊。”

[10]防:据铸雪斋抄本,原作“妨”。

[11]惕然:提心吊胆的样子。

[12]分:情分,缘分。

[13]禄尽:福分完了;指濒于死亡。

[14]眼瞤(shùn顺):眼跳。

[15]怿(yì意):喜悦。

[16](惿tí—sī提斯):《集韵》:“惿,心怯也。”

[17]声在檐间:据铸雪斋抄本,原无“在”字。

黎氏

龙门谢中条者[1],佻达无行[2].三十分丧妻,遗二子一女,晨夕啼号,萦累甚苦[3].谋聘继室,低昂未就。暂雇佣媪抚子女。一日,翔步山途[4],忽一妇人出其后。待以窥觇,是好女子,年二十许。心悦之,戏曰:“娘子独行,不畏怖耶?”妇走不对。又曰:“娘子纤步[5],山径殊难。”妇仍不顾。谢四望无人,近身侧,遽挲其腕[6],曳入幽谷,将以强合。妇怒呼曰:“何处强人,横来相侵!”谢牵挽而行,更不休止。妇步履跌蹶[7],困窘无计,乃曰:“燕婉之求[8],乃若此耶?缓我,当相就耳。”谢从之。偕入静壑,野合既已,遂相欣爱。妇问其里居姓氏,谢以实告。既亦问妇,妇言:“妾黎氏。不幸早寡,姑又殒殁,块然一身[9],无所依倚,故常至母家耳。”谢曰:“我亦鳏也,能相从乎?”妇问:“君有子女无也?”谢曰:“实不相欺:若论枕席之事,交好者亦颇不乏。只是儿啼女哭,令人不耐。”

妇踌躇曰[10]:“此大难事!观君衣服袜履款样[11],亦只平平,我自谓能办。但继母难作,恐不胜诮让也[12].”谢曰:“请毋疑阻。我自不言,人何干与?”妇亦微纳[13].转而虑曰:“肌肤已沾,有何不从。但有悍伯[14],每以我为奇货[15],恐不允谐,将复如何?”谢亦忧皇,请与逃窜。妇曰:“我亦恩之烂熟。所虑家人一泄,两非所便。”谢云:“此即细事。家中惟一孤媪,立便遣去。”妇喜,遂与同归。先匿外舍;即入遣媪讫,扫榻迎妇,倍极欢好。妇便操作,兼为儿女补缀,辛勤甚至。谢得妇,劈爱异常[16],日憔闭门相对,更不通客。月余,适以公事出,反关乃去[17].及归,则中门严闭,扣之下应。排阖而入[18],渺无人迹。方至寝室,一巨狼冲门跃出,几惊绝。入视,子女皆无,鲜血殷地,惟三头存焉。返身追浪,已不知所之矣。异史氏曰:“士则无行,报亦惨矣。再娶者,皆引狼入室耳,况将于野合逃窜中求贤妇哉!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尤门:古县名,北魏置,因县西北龙门山得名。治所在今山西省河津县。

[2]佻(tiāo挑)达:轻薄。

[3]萦(yíng营)累:纠缠牵累。

[4]翔步:缓步。

[5]纤步:女子柔弱之步履。

[6]挲(suo蓑):摩挲。

[7]跌蹶:形容步履困难,跌跌撞憧。

[8]燕婉:亦作“嬿婉”。指夫妇和爱之情。《文选》苏武《诗四首》:“欢娱在今夕,嬿婉及良时。”

[9]块然:孤独的样子。

[10]踌躇:此据青本,手稿本作“筹蹰”。

[11]款样:样式。

[12]诮让:谴责。

[13〕纳:接受。

[14〕伯:指夫兄。

[15〕以我为奇货:奇货可居,指借以谋取钱财。

[16]嬖(bi闭)爱:宠爱。

[17]反关:自外关闭门户。

[18]排阖:推开门扇。

荷花三娘子

湖州宗湘若[1],士人也。秋日巡视田垄,见禾稼茂密处,振摇甚动。疑之,越陌往舰,则有男女野合。一笑将返。即见男子靦然结带[2],草草迳去。女子亦起。细审之,雅甚娟好。心悦之,欲就绸缪[3],实惭鄙恶。乃略近拂拭曰:“桑中之游乐乎[4]?”女笑不语。宗近身启衣,肤腻如脂。于是接莎上下几遍[5],女笑曰:“腐秀才!要如何,便如何耳,狂探何为?”

诘其姓氏。曰:“春风一度[6],即别东西,何劳审究?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[7]?”宗曰:“野田草露中,乃山村牧猪奴所为,我不习惯。以卿丽质,即私约亦当自重,何至屑屑如此[8]?”女闻言,极意嘉纳[9].宗言:“荒斋不远,请过留连。”女曰:“我出已久,恐人所疑,夜分可耳。”问宗门户物志甚悉,乃趋斜径,疾行而去。更初,果至宗斋。■雨尤云[10],备极亲爱。积有月日,密无知者。

会一番僧卓锡村寺[11],见宗惊曰:“君身有邪气,曾何所遇?”答言:“无之。”过数日,悄然忽病。女每夕携佳果饵之,殷勤抚问,如夫妻之好。

然卧后必强宗与合。宗抱病,颇不耐之。心疑其非人,而亦无术暂绝使去。

因曰:“曩和尚谓我妖惑,今果病,其言验矣。明日屈之来,便求符咒。”

女惨然色变。宗益疑之。次日,遣人以情告僧。僧曰:“此狐也。其技尚浅,易就束缚。”乃书符二道,付嘱曰:“归以净坛一事置榻前[12],即以一符贴坛口。待狐窜入,急覆以盆,再以一符黏盆上,投釜汤烈火烹煮,少顷毙矣。”家人归,并如僧教。夜深,女始至,探袖中金橘,方将就榻问讯。忽坛口■■一声,女已吸入。家人暴起,覆口贴符,方欲就煮。宗见金橘散满地上,追念情好,怆然感动,遽命释之。揭符去覆,女子自坛中出,狼狈颇殆[13],稽首曰:“大道将成,一旦几为灰土!君仁人也,誓必相报。”

遂去。

数日,宗益沉绵,若将陨坠。家人趋市,为购材木。途中遇一女子,问曰:“汝是宗湘若纪纲否[14]?”答云:“是。”女曰:“宗郎是我表兄。

闻病沉笃,将便省视,适有故不得去。灵药一裹,劳寄致之。“家人受归。

宗念中表迄无姊妹,知是狐报。服其药,果大瘳,旬日平复。心德之,祷诸虚空,愿一再觏。一夜,闭户独酌,忽闻弹指敲窗。拔关出视,则狐女也。

大悦,把手称谢,延止共饮。女曰:“别来耿耿,思无以报高厚。今为君觅一良匹,聊足塞责否?”宗问:“何人?”曰:“非君所知。明日辰刻,早越南湖[15],如见有采菱女,着冰■帔者[16],当急舟趁之。苟迷所往,即视堤边有短于莲花隐叶底,便采归,以蜡火■其蒂,当得美妇,兼致修龄[17]。”宗谨受教。既而告别,宗固挽之。女曰:“自遭厄劫,顿悟大道。

即奈何以衾■之爱[18],取人仇怨?“厉色辞去。

宗如言,至南湖,见荷荡佳丽颇多。中一垂髫人,衣冰■,绝代也。促舟■逼[19],忽迷所往。即拨荷丛,果有红莲一枝,干不盈尺,折之而归。

入门置几上,削蜡于旁[20],将以■火。一回头,化为姝丽。宗惊喜伏拜。

女曰:“痴生!我是妖狐,将为君祟矣!”宗不听。女曰:“谁教子者?”

答曰:“小生自能识卿,何待教?”捉臂牵之,随手而下,化为怪石,高尺许,面面玲珑。乃携供案上,焚香再拜而祝之。入夜,杜门塞窦[21],惟恐其亡。平旦视之[22],即又非石,纱帔一袭,遥闻芗泽[23];展视领衿,犹

存余腻。宗覆多拥之而卧。暮起挑灯,既返,则垂髫人在枕上。喜极,恐其复化,哀祝而后就之。女笑曰:“孽障哉!不知何人饶舌,遂教风狂儿屑碎死[24]!”乃不复拒。而款洽间,若不胜任,屡乞休止。宗不听。女曰:“如此,我便化去!”宗惧而罢。由是两情甚谐。而金帛常盈箱箧,亦不知所自来。女见人喏喏,似口不能道辞;生亦讳言其异。怀孕十余月,计日当产。

入室,嘱宗杜门禁款者[25],自乃以刀剖脐下,取子出,令宗裂帛束之,过宿而愈。又六七年,谓宗曰:“夙业偿满[26],请告别也。”宗闻泣下,曰:“卿归我时,贫苦不自立,赖卿小阜[27],何忍遽言离■[28]?且卿又无邦族,他日儿不知母,亦一恨事。”女亦怅悒曰:“聚必有散,固是常也。

儿福相,君亦期颐[29],更何求?妾本何氏。倘蒙思眷,抱妾旧物而呼曰:‘荷花三娘子!’当有见耳。“言已解脱,曰:”我去矣。“惊顾间,飞去已高于顶。宗跃起,急曳之,捉得履。履脱及地,化为石燕[30];色红于丹朱,内外莹彻,若水精然。拾而藏之。检视箱中,初来时所着冰■帧尚在。

每一忆念,抱呼“三娘子”,则宛然女郎,欢容笑黛,并肖生平;但不语耳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湖州:府名,治所在今浙江省吴兴县。

[2]■(tiǎn舔)然:羞惭的样子。

[3]绸缪(mou谋):本意紧缠密绕。《诗·唐风·绸缪》,“绸缪束薪,三星在天,今夕何夕,见此良人。”后因以“绸缪”形容男女相爱。

[4]桑中之游:指男女幽会。《诗·■风·桑中》:“期我乎桑中,要我乎上宫。”

[5]■(nuo挪)莎(suō蓑):又作“挪挲”,以手探摸。

[6]春风一度:指男女交合。

[7]贞坊:贞节牌坊。

[8]屑屑:《广雅·释训》:“屑屑,不安也。”

[9]嘉纳:赞许而接受。

[10]■(ti替)雨尤云:古时以云雨喻男女之交合,“■雨尤云”形容沉浸于男女欢爱之中。

[11]番僧:西番之僧,又叫喇嘛僧。番,旧时对西方边境少数民族的称呼。卓锡:僧人居留称“卓锡”。卓,植立。锡,锡仗、禅杖,僧人外出所持,故以植立禅杖代指其居止。

[12]净坛:洁净的坛罐。一事:一件。

[13]狼狈颇殆:极为狼狈。殆,危殆。

[14]纪纲,指仆人,详见《长清僧》注。

[15]越:青柯亨本作“赴”。

[16]冰■(hú斛)帔:白绉纱披肩。|,绉纱类丝织品。《文选》宋玉《神女赋》:“动雾|以徐步兮,拂挥声之珊珊。”注,“|,今之轻纱,薄如雾也。”

[17]修龄:长寿。

[18]衾■(chou稠)之爱:犹枕席之爱。衾,被褥。稠,床帐。

[19]■(m6摩)逼:迫近,逼近。

[20]削蜡:削剪烛芯,使之易燃。

[21]窦:孔穴,此指窗。

[22]平旦:平明,天明。

[23]芗(xiāng乡)泽:同“香泽”,香气。

[24]屑碎:犹琐碎,纠缠的意思。

[25]禁款者:禁止他人叩门。款,叩门。

[26]夙业,佛家语,意为前生之业。业,梵语“羯磨”的意译,泛指一切身心活动。“业”都有相应的果报,文中所说的“偿满”,即指对夙业的果报。

[27]阜:丰富。

[28]离■(ti替):此据铸雪斋抄本,底本作“离■”。离■,远离。

《左传·襄公十四年》:“岂敢离■。”■,同“逖”,远。

[29]期(jI基)颐:百岁。《礼记·曲礼上》:“百年曰期颐。”郑玄注:“期,犹要也;颐,养也。”人至百岁饮食起居无所不侍于养,故称百岁为“期颐”。

[30]石燕:《初学记·天部下》引《湘州记》曰:“零陵山有石燕,遇风雨即飞,止还为石。”

骂鸭

邑西白家庄居民某[1],盗邻鸭烹之。至夜,觉肤痒。天明视之,茸生鸭毛[23],触之则痛。大惧,无术可医。夜梦一人告之曰:“汝病乃天罚。须得失者骂,毛乃可落。”而邻翁素雅量[3],生平失物,未尝征于声色[4]。

某诡告翁曰:“鸭乃某甲所盗。彼甚畏骂焉,骂之亦可警将来。”翁笑曰:“谁有闲气骂恶人。”卒不骂。某益窘,因实告邻翁。翁乃骂,其病良已[5].异史氏曰:“甚矣,攘者之可惧也:一攘而鸭毛生[6]!甚矣,骂音之宜戒也:一骂而盗罪减!然为善有术,彼邻翁者,是以骂行其慈者也。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邑:县。振作者家乡淄川县。

[2]茸(r6ng绒)生:细毛丛生。

[3]雅量:度量宽宏。《晋书·李寿载记》:“(寿)敏而好学,雅量豁然。”

[4]征:表露,表现。

[5]良已:完全痊愈。

[6]攘:窃取。

柳氏子

胶州柳西川[1],法内史之主计仆也[2]。年四十余,生一子,溺爱甚至。纵任之,惟恐拂。既长,荡侈逾检[3],翁囊积为空。无何,子病。翁故蓄善骡。子曰:“骡肥可啖。杀啖我,我病可愈。”柳谋杀赛劣者[4].子闻之,即大怒骂,疾益甚。柳惧,杀骡以进。子乃喜;然尝一裔[5],便弃去。

疾卒不减,寻毙。柳悼叹欲死。

后三四年,村人以香社登岱[6].至山半,见一人乘骡驶行而来,侄似柳子。比至,果是。下骡遍揖,各道寒暄。村人共骇,亦不敢诘其死。但问:“在此何作?”答云:“亦无甚事,东西奔驰而已。”便问逆旅主人姓名,众具告之。柳子拱手曰:“适有小故,不暇叙间阔[7].明日当相谒。”上骡遂去。众既归寓,亦谓其未必即来。厌旦伺之[8],子果至,系骡厩柱,趋进笑言。众谓:“尊大人日切思慕,何不一归省侍?”子讶问:“言者何人?”

众以柳对。子神色俱变,久之曰:“彼既见思,请归传语:我于四月七日,在此相候。”言讫,别去。

众归,以情致翁。翁大哭,如期而往,自以其故告主人。主人止之,曰:“曩见公子,情神冷落,似未必有嘉意。以我卜也[9],殆不可见。”柳涕泣不信。主人曰:“我非阻君,神鬼无常,恐遭不善。如必欲见,请伏椟中[10],待其来,察其词色,可见则出。”柳如其言。既而子果至,问:“柳某来否?”

主人答云:“无。”子盛气骂曰:“老畜产‘那便不来!”主人惊曰:“何骂父?”答曰:“彼是我何父!初与义为客侣[11],不图包藏祸心,隐我血货[12],悍不还。

今愿得而甘心[13],何父之有!“言已,出门,曰:”便宜他!“柳在椟,历历闻之,汗流接踵[14],不敢出气。主人呼之,乃出,狼狈而归。异史氏曰:”暴得多金,何如其乐?所难堪者偿耳。荡费殆尽,尚不忘于夜台[15],怨毒之于人甚矣哉!“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胶州:州名,明置。治所在今山东胶县。

[2]法内史:法若真,字汉儒,号黄石,别号黄山,胶州人。顺洽二年中乡试。主考官“以异才特荐”,召送礼部御试,授内翰林国史院中书舍人。

顺治三年中进士,先后任翰林院编修、浙江按察使、湖广布政使等职。光绪《山东通志·人物志》、民国《增修胶(州)志》有传。内史:顺治初年设“内三院”,即内翰林国史院、内翰林秘书院、内翰林弘文院。法若真曾任内翰林国史院中书舍人,故称之为“内史”。主计仆:掌管财务出入的管家。

[3]荡侈逾检:放荡奢侈不守规矩。逾,过。检,规范、规炬。

[4]蹇(jiǎn简)劣:驾劣、劣等。蹇,不利于行。

[5]脔(luán銮):切成碎块的肉。

[6]香社:结伙朝山进香、祭神叫“香社”。岱:泰山又称岱宗,简称岱。

[7]间阔:久别。

[8]厌且:明晨。

[9]以我卜也:据我估计。《左传·宜公十一年》:“以我卜也,郑不可从。”

[10]椟(dú读):木柜、木箱。

[11]客侣:合伙在外经商。

[12]隐:隐吞。血货(zī资):血本,辛苦积聚之资本。货,通“资”。

[13]得而甘心:意为得而杀之,以快心意。《左传·庄公九年》:“管(仲)、召(忽)优也,请受而甘心焉。”杜预注,“甘心,言欲快意戮杀之。”

[14]汗流接踵:汗流至踵。踵,脚跟。《庄子·列御寇》:“伏地汗流至踵。”

[15]不忘于夜台:意为死后犹不能忘怀。夜台,墓穴,冥间。

上仙

癸亥三月[1],与高季文赴稷下[2],同居逆旅。季文忽病。会高振美亦从念东先生至郡[3],因谋医药。闻袁鳞公言:南郭梁氏家有狐仙,善“长桑之术[4].遂共诣之。

梁,四十以来女子也,致绥绥有狐意[5].人其舍,复室中挂红幕[6].探幕以窥,壁间悬观音像[7];又两三轴,跨马操矛,驺从纷沓[8].北壁下有案;案头小座,高不盈尸,贴小锦褥,云仙人至,则居此。众焚香列揖。

妇击磐三[9],口中隐约有词。祝已,肃客就外榻坐[10].妇立帘下,理发支颐与客语[11],具道仙人灵迹。久之,日渐曛[12].众恐碍夜难归,烦再祝请。妇乃击磐重祷。转身复立,曰:“上仙最爱夜谈,他时往往不得遇。昨宵有候试秀才,携肴酒来与上仙饮;上仙亦出良酝酬诸客[13],赋诗欢笑。

散时,更漏向尽矣[14]。“言未已,闻室中细细繁响,如蝙蝠飞鸣。方凝听间,忽案上若堕巨石,声甚厉。妇转身曰:”几惊怖煞人!“便闻案上作叹咤声,似一健臾。妇以蕉扇隔小座。座上大言曰:”有缘哉!有缘哉!“

抗声让坐,又似拱手为礼。已而问客:“何所谕教[15]?”高振美遵念东先生意,问:“见菩萨否?”答云:“南海是我熟径[16],如何不见。”又:“阎罗亦更代否?”曰:“与阳世等耳。”“阎罗何姓?”曰:“姓曹。”

已乃为季文求药。曰:“归当夜祀茶水,我于大士处讨药奉赠[17],何恙不已。”众各有问,悉为剖决。乃辞而归。过宿,季文少愈。余与振美治装光归,遂不暇造访矣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癸亥:指康熙二十二年,公元一六八三年。

[2]高季文:名之■,康熙丁丑找贡,授东昌府在乎县教谕,未任,卒。

见乾隆《淄川县志》卷五。稷下:古地名。此处指府城济南。详见《公孙九娘》注。

[3]高振美:未详。念东先生:高珩,字葱佩,号念东,别号紫霞居士,淄川人。崇祯进士,选庶吉士。入清后,曾任国子祭洒,吏部侍郎、刑部侍郎等职。能诗文,有《栖云阁集》。见乾隆《淄川县志》卷五。郡:郡城,指济南。

[4]长桑之术:医术。长桑,战国时名医,扁鹊事之惟谨,因传以禁方,并出药使扁鹊服,于是能见人五脏,医道日精。见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。

[5]致:情致、意态。绥绥有狐意:《诗·卫风·有狐》:“有狐绥绥。”

毛传:“绥绥,匹行(相随而行)貌。”此处用以形容狐的神态。

[6]复室:复屋,指内室。

[7]观音:观世音,佛教大乘菩萨名。唐代因避“世”字讳,称观音。后世沿称。

[8]驺(zōu邹)从:古代达宫出行时,侍卫前后的骑卒。

[9]磐(qìng庆):寺庙中金属铸造的钵形法器,念经礼神时敲击。

[10]肃:敬请。《礼记·曲礼上》:“主人肃客而入。”

[11]支颐(yí夷):手支下巴。

[12]曛:暮。

[13]良酝(yùn运):好酒。

[14]更漏,古代夜晚以刻漏(计时器具)计时、报更,故称更漏。向尽:将尽,此指黑夜将尽。

[15]谕教:见教。

[16]南海:指浙江省定海县海域中之普陀山,相传为观世音显灵说法的道场。

[17]大士:佛家对菩萨的通称。此指观音大士。

侯静山

高少宰念东先生云[1]:“崇祯间[2],有猴仙,号静山。托神于河间之叟[3],与人谈诗文,决休咎[4],娓娓不倦。以肴核置案上[5],啖饮狼藉,但不能见之耳。”时先生祖寝疾[6].或致书云:“侯静山,百年人也[7],不可不晤。”遂以仆马往招叟。叟至经日,仙犹未来。焚香祠之。忽闻屋上大声叹赞曰:“好人家!”众惊顾。俄檐间又言之。叟起曰:“大仙至矣。”

群从叟岸帻出迎[8].又闻作拱致声[9]。既入室,遂大笑纵谈。时少宰兄弟尚诸生[10],方人闱归[11]。仙言:“二公闱卷亦佳[12];但经不熟[13],再须勤勉,云路亦不远矣[14]。”二公敬问祖病,曰,“生死事大,其理难明。”因共知其不祥。无何,太先生谢世[15].旧有猴人,弄猴于村。猴断锁而逸,不可追,人山中。数十年,人犹见之。其走飘忽,见人则窜。后渐入村中,窃食果饵,人皆莫之见。一日,为村人所睹,逐诸野,射而杀之。

而猴之鬼竟不自知其死也,但觉身轻如叶,一息百里[16].遂往依河间叟。

曰:“汝能奉我,我为汝致富。”因自号静山云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高少宰:指高珩。高珩号念东。少宰,对吏部的别称,高珩曾任吏部侍郎,故称其为“少宰”。详见《上仙》注。

[2]崇祯:明恩宗朱由检年号(1628—1644)。

[3]托神:迷信所说的神灵托附人身,显示灵异。河间:今河北省河间县。

[4]休咎:吉凶。

[5]肴核:指肉类、果类食品。

[6]寝疾:卧病。

[7]百年人:年老有道之人。

[8]岸帻(zé啧):巾高露额。岸,露额曰岸。帻,头巾。

[9]拱致:拱手致意。

[10]少宰兄弟:指珩及其兄高玮、弟高■。高玮、高珩以崇祯己卯(崇祯十二年)年同中乡试。见乾隆《淄川县志》卷六。在诸兄弟中,玮、珩中乡试最早。所云“时少宰兄弟尚诸生”,时间当在玮、珩中乡试之前。

[11]人闱(wéi违)归:指参加乡试回来。

[12]二公:指高玮、高珩。

[13]经:指儒家的“五经”。

[14]云路:直上青云之路,喻仕途。

[15]太先生:指高念东祖父。太,对上辈的尊称。

[16]一息:呼吸之间,极言时间短暂。

钱流

沂水刘宗玉云[1]:其仆杜和,偶在园中,见钱流如水,深广二三尺许。

杜惊喜,以两手满掬,复偃卧其上[2].既而起视,则钱已尽去;惟握于手者尚存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沂水:山东县名。

[2]偃卧:仰卧。偃,仰。

郭生

郭生,邑之东山人[1].少嗜读,但山村无所就正,年二十余,字画多讹。

先是,家中患狐,服食器用,辄多亡失,深患苦之。一夜读,卷置案头,被狐涂鸦[2];甚者,狼藉不辨行墨[3].因择其稍洁者辑读之,仅得六七十首。心甚恚愤而无如何。又积窗课二十余篇[4],待质名流[5].晨起,见翻摊案上,墨汁浓■殆尽[6].恨甚。会王生者,以故至山,素与郭善,登门造访。见污本,问之。郭具言所苦,且出残课示王。王谛玩之[7],其所涂留,似有春秋[8];又复视■卷[9],类冗杂可删。讶曰:“狐似有意。不惟勿患,当即以为师。”过数月,回视旧作,顿觉所涂良确。于是改作两题,置案上,以觇其异。比晓,又涂之。积年余,不复涂;但以浓墨洒作巨点,淋漓满纸。

郭异之,持以白王。王阅之曰:“狐真尔师也,佳幅可售矣[10].”是岁,果入邑庠[11]。郭以是德狐[12],恒置鸡黍[13],备狐啖饮。每市房书名稿[14],不自选择,但决于狐。由是两试俱列前名[15],人闱中副车[16].时叶、缪诸公稿[17],风雅艳丽,家弦而户诵之。郭有抄本,爱惜臻至。忽被倾浓墨碗许于上,污荫几无余字;又拟题构作[18],自觉快意,悉浪涂之[19]:于是渐不信狐。无何,叶公以正文体被收,又稍稍服其先见。然每作一文,经营惨淡,辄被涂污。自以屡拔前茅[20],心气颇高,以是益疑狐妄。

乃录向之洒点烦多者试之,狐又尽■之。乃笑曰:“是真妄矣!何前是而今非也?”遂不为狐设馔,取读本锁箱簏中。旦见封锢俨然,启视则卷面涂四画,粗于指;第一章画五,二章亦画五,后即无有矣。自是狐竟寂然。后郭一次四等[21],两次五等,始知其兆已寓意于画也。异史氏曰:“满招损,谦受益[22],天道也。名小立,遂自以为是,执叶、缪之余习,狃而不变[23],势不至大败涂地不止也。满之为害如是夫!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邑之东山:淄川东山。邑,指淄川。

[2]涂鸦:涂抹、胡乱涂写。卢仝《示添丁》诗“忽来案上翻墨汁,涂抹诗书如老鸦。”

[3]行(háng杭)墨:行格字迹。

[4]窗课:谓塾中习作的文章。课,课业。

[5]质:就正。

[6]■(cǐ此):以笔蘸墨,此指为墨汁涂染、污渍。

[7]谛(dì缔)玩,仔细玩味。

[8]春秋:谓褒贬之道。相传孔子据鲁史作《春秋》,起自鲁隐公元年,止于鲁哀公十四年,凡二百四十二年。这部书叙事简括,但字里行间“寓褒贬,别美恶”,世称春秋笔法。

[9]■(wò卧)卷:被涂抹的文卷。|,沾污。

[10]佳幅:佳作。可售:指可考中。韩愈《祭虞部张员外文》:“司我明试,时维邦彦,各以文售,幸皆少年。”

[11]入邑庠:指考中秀才。明清时代称县学为邑庠。

[12]德:感恩、感德。

[13]鸡黍:《论语·微子》:“(丈人)止子路宿,杀鸡为黍而食之。”

后·因称鸡黍为招待客人的饭菜。

[14]市:买。房书名稿:进士考试的优秀闱墨。顾炎武《日知录·十八房》:“房稿,则十八房进士之作。”明清时书贾常刊印房稿,供应考者学习。

[15]两试:明清科举制,诸生每三年参加两次考试,一为岁试,一为科试。参加岁考,成绩优异者可补■膳生员(即■生)。科试成绩优异者可录送乡试。

[16〕入闱:指参加乡试。副车:副贡。乡试名额已满,额外录取,贡入太学,称副榜贡生,简称副贡。清初副贡仍需参加岁试,故下文有“一次四等,两次五等”之说。

[17]叶、缪诸公:待考。

[18]构作:制作、写作。

[19]浪涂:任意涂抹。

[20]前茅:原指行军时的先头部队。古代行军时,前哨以茅为旌,遇敌情或变故,则举茅以示警告。《左传·宜公十二年》:“前茅虑无。”后称考试成绩优秀,榜示名次在前为“名列前茅”。

[21]四等:岁考时,考生试卷分为六等:文理平通音为第一等,文理亦通者为第二等,文理略通者为第三等,文理有疵者为第四等,文理荒缪者为第五等,文理不通者为第六等。

[22]“满招损”二句,语出《尚书·大禹谟》。意为:自满则招受损害,谦虚则得到补益。

[23〕狃(niǔ纽):习以为常。

金生色

金生色,晋宁人也[1].娶同村木姓女。生一子,方周岁。金忽病,自分必死,谓妻曰:“我死,子必嫁,勿守也!”妻闻之,甘词厚誓[2],期以必死。金摇手呼母曰:“我死,劳看阿保[3],勿令守也。”母哭应之。既而金果死。木媪来吊,哭已,谓金母曰:“天降凶忧,婿遽遭命[4].女太幼弱,将何为计?”母悲悼中,闻媪言,不胜愤激,盛气对曰:“必以守!”媪惭而罢。夜伴女寝,私谓曰:“人尽夫也[5].以儿好手足,何思无良匹?小儿女不早作人家,眈眈守此襁褓物[6],宁非痴子?倘必令守,不宜以面目好相向[7].”金母过,颇闻余语,益恚[8].明日,谓媪曰:“亡人有遗嘱,本不教妇守也。今既急不能待,乃必以守!”媪怒而去。母夜梦子来,涕泣相劝,心异之。使人言于木,约殡后听妇所适[9].而询诸术家[10],本年墓向不利[11].妇思自■以售[12],■■之中[13],不忘涂泽[14]。居家犹素妆;一归宁,则崭然新艳。母知之,心弗善也;以其将为他人妇,亦隐忍之。于是妇益肆。

村中有无赖子董贵者,见而好之,以金啖金邻妪[15],求通殷勤于妇。

夜分,由妪家逾垣以达妇所,因与会合。往来积有旬日,丑声四塞,所不知者惟母耳。妇室夜惟一小婢,妇腹心也。一夕,两情方洽,闻棺木震响,声如爆竹。婢在外榻,见亡者自幛后出[16],戴剑入寝室去。俄闻二人骇诧声。

少顷,董裸奔出。无何,金摔妇发亦出。妇大嗥。母惊起,见妇赤体走去,方将启关。问之不答。出门追视,寂不闻声,竟迷所往。入妇室,灯火犹亮。

见男子履,呼婢;婢始战惕而出,具言其异,相与骇怪而已。

董窜过邻家,团伏墙隅。移时,间人声渐息,始起。身无寸缕,苦寒甚战,将假衣于媪。视院中一室,双扉虚掩,因而暂入。暗摸榻上,触女子足,知为邻子妇。顿生淫心,乘其寝,潜就私之。妇醒,问:“汝来乎?”应曰:“诺。”妇竟不疑,狎亵备至。

先是,邻子以故赴北村,嘱妻掩户以待其归。既返,闻室内有声,疑而审听,音态绝秽。大怒,操戈入室。董惧,窜于床下。子就戮之。又欲杀妻;妻泣而告以误,乃释之。但不解床下何人。呼母起,共火之,仅能辨认。视之,奄有气息;诘其所来,犹自供吐。而刃伤数处,血溢不止,少顷已绝。

妪仓皇失措,谓子曰:“捉奸而单戮之,子且奈何?”子不得已,遂又杀妻。

是夜,木翁方寝,闻户外拉杂之声;出窥,则火炽于檐,而纵火人犹■徨未去。翁大呼,家人毕集。幸火初燃,尚易扑灭。命人操弓弩,逐搜纵火者。见一人■捷如猿[17],竟越垣去。垣外乃翁家桃园,园中四缭周墉皆峻固[18].数人梯登以望,踪迹殊杳;惟墙下块然微动,问之不应,射之而■。

启扉往验,则女子白身卧,矢贯胸脑。细烛之,则翁女而金妇也。骇告主人。

翁媪惊怛欲绝,不解其故。女合眸,面色灰败,口气细于属丝[19].使人拔脑矢,不可出;足踏顶项而后出之。女嘤然一呻[20],血暴注,气亦遂绝。

翁大惧,计无所出。

既曙,以实情白金母,长跽哀祈[21].而金母殊不怨怒,但告以故,令自营葬。金有叔兄生光,怒登翁门,诟数前非[22」。翁惭沮,赂令罢归。

而终不知妇所私者何人。俄邻子以执奸自首,既薄责释讫;而妇兄马彪素健讼,具词控妹冤。官拘妪;妪惧,悉供颠末。又唤金母;母托疾,遣生光代

质,具陈底里。于是前状并发,牵木翁夫妇尽出,一切廉得其情[23].木以诲女嫁,坐纵淫[24],笞;使自赎,家产荡焉。邻妪导淫,杖之毙。案乃结。

异史氏曰:“金氏子其神乎!谆嘱醮妇[25],抑何明也!一人不杀,而诸恨并雪,可不谓神乎!邻媪诱人妇,而反淫己妇:木媪爱女,而卒以杀女。呜呼!‘欲知后日因,当前作者是[26]’,报更速于来生矣!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晋宁:州县名。唐置晋宁县,元为晋宁州,地在云南省昆明市南部,滇池以南。

[2]甘词厚誓:甜言蜜语,恳切发誓。

[3]阿(è)保:保护养育,语见《汉书·丙吉传》。就本篇文意,似指遗孤乳名。

[4]遽遭命:意谓突然死去。“遭命”,讳言夭死之词。

[5]人尽夫也:意为人人都可以做丈夫。语出《左传·桓公十五年》。雍姬谓其母曰:“父与夫孰亲?”其母曰:“人尽夫也,父一而已,胡可比也。”

[6]眈眈:垂目注视。■褓:代指小几,见《婴宁》注。

[7]不宜以面目好相向:意为不能以好脸相待。

[8]恚(hui惠):怒、恨。

[9]听:任凭。适:适人,嫁人。

[10]术家:指从事择日、占卜、星相、风水等迷信活动为生的人。

[11]本年墓向不利:旧时举行葬礼,必请术家选择墓地,选定时日、墓向,方得安葬。如有碍忌,则暂膺,另作选择。

[12]自■(xuàn炫)以售:此指卖弄风姿,意欲改嫁。自■,自我矜夸。

曹植《术自试表》:“夫自■自媒者,士女之丑行也。”《越绝书·越绝外传·记范伯》:“■女不贞,■士不信。”

[13]■(cuí催)|,古代丧服名。|,亦作“衰”,披于胸前的麻布条。|,丧服中的麻布带,在首为首|,在腰为腰|.

[14]涂泽:涂脂抹粉。

[15]啖:买通、贿赂。

[16]幛:帷障。

[17]■(qiáo乔)捷:矫健。

[18]四缭周墉(yōng庸):四面环有垣墙。燎,绕。墉,垣墙。

[19]气细于属(zhu主)丝:意谓气息微弱,不能吹动属丝。属丝,即属纩。人将死,在口鼻上放新丝绵,以观察有无呼吸。纩,即新丝绵,质轻,遇气即动。《礼记·丧大记》:“疾病,男女改服,属扩以侯绝气。”

[20]嘤然:鸟鸣声。此处形容声音细弱。

[21]长跽(ji忌):长跪,直挺挺地跪着。

[22]数(shǔ署):列举罪状。

[23]廉:考查。

[24]坐:定罪,定其罪。

[25]醮(jiào较)妇:再嫁其妇。醮,妇女改嫁。

[26]欲知后日因,当前作者是:意为未来吉凶祸福的原因,就是今日之所作为。此为佛教因果之说。《传灯录》卷二十三“天师曰:前生是因,今

生是果。“即此二句的含义。

彭海秋

莱州诸生彭好古[1],读书别业,离家颇远。中秋未归,岑寂无偶。念村中无可共语;惟丘生是邑名士,而素有隐恶[2],彭常鄙之。月既上,倍益无聊,不得已,折简邀丘。饮次,有剥啄者[3].斋僮出应门,则一书生,将谒主人。彭离席,肃客人。相揖环坐,便询族居。客曰:“小生广陵人[4],与君同姓,字海秋。值此良夜,旅邸倍苦。闻君高雅,遂乃不介而见[5].”

视其人,布衣洁整,谈笑风流。彭大喜曰:“是我宗人。今夕何夕,遣此嘉客!即命酌,款若夙好。察其意,似甚鄙丘;丘仰与攀谈[6],辄傲不为札。

彭代为之惭,因挠乱其词[7],请先以俚歌侑饮[8].乃仰夭再咳,歌“扶风豪士之曲[9]”。相与欢笑。客曰:“仆不能韵[10],莫报阳春[11].倩代者可乎?”彭言:“如教。”客问:“莱城有名妓无也?”彭答云:“无。”

客默然良久,谓斋憧曰:“适唤一人,在门外,可导人之。”僮出,果见一女子逡巡户外。引之入,年二八已来,宛然若仙。彭惊绝,掖坐[12].衣柳黄帔,香溢四座。客便慰问:“千里颇烦跋涉也。”女含笑唯唯。彭异之,便致研诘。客曰:“贵乡苦无佳人,适于西湖舟中唤得来。”谓女曰:“适舟中所唱‘薄■郎曲’[13],大佳。请再反之[14].”女歌云:“薄■郎,牵马洗春沼[15].人声远,马声沓;江天高,山月小。掉头去不归,庭中生白晓。不怨别离多,但愁欢会少。眠何处?勿作随风絮[16].便是不封侯[17],莫向临邛去[18]!”客于袜中出玉笛,随声便串[19].曲终笛止,彭惊叹不已,曰:“西湖至此,何止千里,咄嗟招来[20],得非仙乎?”客曰:“仙何敢言,但视万里犹庭户耳。今夕西湖风月,尤盛曩时,不可不一观也,能从游否?”彭留心欲舰其异,诺言:“幸甚。”

客问:“舟乎,骑乎?”彭思舟坐为逸,答言:“愿舟。”客曰:“此处呼舟较远,天河中当有渡者。”乃以手向空招曰:“舡来,舡来[21]!我等要西湖去,不吝偿也。”无何,彩船一只,自空飘落,烟云绕之。众俱登。见一人持短棹;棹末密排修翎[22],形类羽扇;一摇羽,清风习习。舟渐上入云霄,望南游行,其驶如箭。

逾刻,舟落水中。但闻弦管敖曹,鸣声■聒。出舟一望,月印烟波,游船成市。榜人罢棹[23],任其自流。细视,真西湖也。客于舱后,取异肴佳酿,欢然对酌。少间,一楼船渐近,相傍而行。隔窗以窥,中有二三人,围棋喧笑。客飞一■向女曰:“引此送君行[24].”女饮间,彭依恋徘徊,惟恐其去,蹴之以足。女斜波送盼。彭益动,请要后期[25].女曰:“如相见爱,但问娟娘名字,无不知者。”客即以彭绫巾授女,曰:“我为若代订三年之约。”即起,托女子于掌中,曰:“仙乎,仙乎[26]!”乃扳邻窗,捉女人;窗目如盘,女伏身蛇游而进,殊不觉隘。俄闻邻舟曰:“娟娘醒矣。”

舟即荡去。遥见舟已就泊,舟中人纷纷并去,游兴顿消。遂与客言,欲一登岸,略同眺瞩。

才作商榷,舟已自拢。因而离舟翔步[27],觉有里余。客后至,牵一马来,令彭捉之。即复去,曰:“待再假两骑来。”久之不至。行人已稀;仰视斜月西转,天色向曙。丘亦不知何往。捉马营营[28],进退无主。振辔至泊舟所[29],则人船俱失。念腰■空匮,倍益忧皇。天大明,见马上有小错囊[30];探之,得白金三四两。买食凝待,不觉向午。计不如暂访娟娘,可以徐察丘耗。比讯娟娘名字,并无知者,兴转萧索[31].次日遂行。马调良

[32],幸不蹇劣,半月始归。

方三人之乘舟而上也,斋僮归白:“主人已仙去。”举家哀涕。

谓其不返。彭归,系马而人。家人惊喜集问,彭始具白其异。因念独还乡井,恐丘家闻而致诘,戒家人勿播。语次,道马所由来。众以仙人所遗,便悉诣厩验视[33].及至,则马顿渺,但有丘生,以草缰絷枥边[34].骇极,呼彭出视。见丘垂首栈下[35],面色灰死,问之不言,两眸启闭而已。彭大不忍,解扶榻上,若丧魂魄。灌以汤■[36],稍稍能咽。中夜少苏,急欲登厕;抉掖而往,下马粪数枚。又少饮啜,始能言。彭就榻研问之,丘云:“下船后,彼引我闲语。至空处,戏拍项领,遂迷闷颠踣。伏定少刻,自顾已马。

心亦醒悟,但不能言耳。是大辱耻,诚不可以告妻子,乞勿泄也!“彭诺之,命仆马驰送归。彭自是不能忘情于娟娘。又三年,以姊丈判扬州[37],因往省视。州有梁公子,与彭通家[38],开筵邀饮。即席有歌姬数辈,俱来祗谒[39].公子问娟娘,家人白以病。公子怒曰:”婢子声价自高,可将索子系之来!“彭闻娟娘名,惊问其谁。公子云:”此妈女,广陵第一人。缘有微名,遂倨而无礼。“彭疑名字偶同;然突突自急[40],极欲一见之。无何,娟娘至,公子盛气排数[41]。彭谛视,真中秋所见者也。谓公子曰:”是与仆有旧,幸垂原恕。“娟娘向彭审顾,似亦错愕。公子未遑深问,即命行觞。彭问:”‘薄■郎曲’犹记之否?“娟娘更骇,目注移时,始度旧曲。

听其声,宛似当年中秋时。酒阑,公子命侍客寝。彭捉手曰:“三年之约,今始践耶?”娟娘曰:“昔日从人泛西湖,饮不数厄,忽若醉。■■间,被一人携去,置一村中。一僮引妾入;席中三客,君其一焉。后乘舡至西湖,送妾自窗■归,把手殷殷。每所凝念,谓是幻梦;而绫巾宛在,今犹什袭藏之。”彭告以故,相共叹咤。娟娘纵体入怀,哽咽而言曰:“仙人已作良媒,君勿以风尘可弃[42],遂舍念此苦海人。”彭曰:“舟中之约,一日未尝去心。卿倘有意,则泻囊货马,所不惜耳。”诘旦,告公子;又称赁于别驾[43],

千金削其

籍[44],携之以归,偶至别业,犹能识当年饮处云。异史氏云:“马而人,必其为人而马者也[45];使为马,正恨其不为人耳。狮象鹤鹏,悉受鞭策,何可谓非神人之仁爱之乎?即订三年约,亦度苦海也。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莱州:明清府名,府治在今山东省掖县。

[2]隐恶:隐匿的恶行、恶德。

[3〕剥啄者:敲门的人。韩愈《剥啄行》:“剥剥啄啄,有客至门。”

剥啄,叩门声。

[4〕广陵:旧郡名,治所在今江苏省扬州市。

[5]不介而见:没经人介绍就直接拜见。《文选》李■《运命论》:“不介而自亲。”李善注:“介,绍介也。”

[6]仰与攀谈:以仰幕的态度和他交谈。

[7]挠乱其词:打乱他们的话头。

[8]俚歌:民间歌谣。侑饮:劝酒。

[9]扶风豪士之曲:唐代诗人李白有《抉凤豪士歌》,赞美扶风豪士意气相投,情谊深厚。扶风,古郡名,郡治在今陕西凤翔县一带。

[10]韵:指歌唱。蔡邕《弹琴赋》:“繁弦既抑,雅韵乃扬。”

[11]阳春:古乐曲名。宋玉《对楚王问》:“客有歌于■中者,其始曰下里巴人,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;……其为阳春、白雪,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。”“阳春”,属于高级的乐曲,这里用以对别人歌曲的美称。报,回答。

[12]掖:扶持。

[13〕薄■郎:旧时女子对情郎的呢称,犹言“冤家”。薄■,薄情、负心。

[14]再反之:再唱一遍。反,重复。

[15]牵马洗春沼:在春天的沼池洗刷马匹。

[16]随风絮:随风飘荡的柳絮,喻远游漫无底止。

[17]便是不封侯:指外出觅宫不成。王昌龄《闺怨》:“闺中少妇不知愁,春日凝妆上翠楼。忽见陌头杨柳色,悔教夫婿觅封侯。”

[18]莫向临邛去:指不要另觅新欢。孟郊《古离别》:“欲别牵郎衣,郎今到何处?不恨归来迟,莫向临邛去。”临邛,今四川省邛崃县,汉代文学家司马相如到临邛卓王孙家作客,卓女文君夜奔相如,成为夫妇。见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。

[19]串:演奏。

[20]咄(duó夺)嗟:呼吸之间,表示时间仓促。

[21]舡(xiāng香):船。

[22]棹末:船桨的末端。

[23〕榜(bàng棒)人:摇船的人。

[24]引:引觞,举怀;指饮酒。

[25]请要(yāo夭)后期:请求约定后会的日期。要,相约。

[26]“仙乎,仙乎”:《飞燕外传》: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曾歌舞归风送远之曲,歌酣,“后扬袖曰:仙乎仙乎,去故而就新,宁忘怀乎?”这里称“

仙乎仙乎“,兼有送归惜别之意。

[27]翔步:安步、闲步的意思。翔,安舒的样子。

[28]营营:徘徊,周旋。扬雄《校猎赋》:“羽骑营营。”注:“营营,周旋貌。”

[29]振辔:抖动马缰!指驰马而行。

[30]错囊:全线绣制的袋子。

[31]萧索:冷淡;低落。

[32]调良:驯良。

[33]厩(jiù旧):马棚。

[34]枥:马槽。

[35〕栈:牲口棚。

[36]汤■(yì义):稀粥。

[37]判扬州:为扬州府通判。判,通判,官名,明清时设于各府,分掌粮运及农田水利等享。

[38]通家:世交。

[39]祗(zhì只)谒:拜见。祗,恭敬。谒,进见。

[40]突突:形容心跳!谓情绪激动。

[41]盛气:满脸怒气的样子。排数(shǔ黍):斥责,数落。

[42]风尘:旧指妓女生活,这里指妓女。

[43]别驾:明清时尊称“通判”为“别驾”。

[44]削其籍:从乐籍中除掉她的名字;指为娟娘赎身。籍,指乐户或官妓的名册。

[45]为人而马者:为人行事象畜牲一样。

堪舆

沂州宋侍郎君楚家[1],素尚堪舆[2];即闺阁中亦能读其书[3],解其理。

宋公卒,两公子各立门户,为父卜兆[4].闻有善青乌之术者[5],不惮千里,争罗致之。于是两门术士,召致盈百;日日连骑遍郊野,东西分道出入,如两旅[6].经月余,各得牛眠地[7],此言封侯,彼言拜相[8]。兄弟两不相下,因负气不为谋,并营寿域[9],锦棚彩幢[10],两处俱备。灵舆至岐路[11],兄弟各率其属以争,自晨至于日昃[12],不能决。宾客尽引去。舁夫凡十易肩,困惫不举,相与委柩路侧。因止不葬,鸠工构庐[13],以蔽风雨。

兄建舍于旁,留役居守,弟亦建舍如兄;兄再建之,弟又建之:三年而成村焉。积多年,兄弟继逝;嫂与娣始合谋[14],力破前人水火之议[15],并车入野,视所择两地,并言不佳,遂同修聘贽[16],请术人另相之。每得一地,必具图呈闺闼,判其可否。日进数图,悉疵摘之[17]。旬余,始卜一域。嫂览图,喜曰:“可矣。”示娣。娣曰:“是地当先发一武孝廉。”葬后三年,公长孙果以武庠领乡荐[18].异史氏曰:“青乌之术,或有其理;而癖而信之,则痴矣。况负气相争,委柩路侧,其于孝弟之道不讲,奈何冀以地理福儿孙哉!如闺中宛若[19],真雅而可传者矣。”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沂州:州府名。治所在今山东省临沂县,雍正以后升为府。宋侍郎:指宋之普,崇祯戊辰(1628)进士,官至户部左侍郎。入清后,任常州知府。

“顺治十二年乞体。”见康熙《沂州志》及《常州府志》。

[2]堪舆:《文选·甘泉赋》注引许慎的解释:“堪,天道也;舆,地道也。”古时有堪舆家,见《史记·日者列传》。后世称相地形、看风水为堪舆,谓墓葬的地形风水可以决定后人祸福。

[3]闺■:即闺阁,妇女所居之内室。

[4]卜兆:选择墓地。兆,墓域。

[5]青乌之术:即堪舆之术。相传汉代有青乌子,亦称青乌或青乌先生,为著名的堪舆术土。《抱朴子·极言》:“相地理,则书青乌之说。”

[6]两旅:两支军队。旅,军旅;古代以上卒五百人为旅。

[7]牛眠地:俗称“吉地”,即风水好之墓地。《晋书·周光传》:“初,陶侃微时,丁艰,将葬,家中忽失牛,而不知所在。遇一老父谓曰:前冈见一牛眠山污中,其地若葬,位极人臣矣。”后因称风水好的墓地为“牛眠地”。

[8]封侯、拜相:指做高官。侯,古代五等爵位的第二等。《礼记·王制》:“王者之制禄爵,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凡五等。”拜相:任宰相。拜,授官。

[9]寿域:墓地,墓穴。

[10]锦棚彩幢(chuang床):丧家为礼祭死者所制作的彩棚、彩幡。孙廷铨《颜山杂记》卷二:“大家治丧,邀人作棚场,结为楼阁雕墙,高者二、三丈,皆以布帛杂彩为之,照耀山谷。”

[11]灵舆:灵车、灵柩。

[12]日昃(zè仄):此据二十四卷抄本,手稿本作“旦昃”。日昃,又作“日仄”,太阳偏西。《易·丰》:“日中则昃,月盈则食(蚀)。”

[13]鸠工:聚集工匠。

[14]娣(dì弟):弟妻。

[15]水火之议:水火不相客的争论。

[16]聘贽:聘礼。贽,初见时所赠之礼物。

[17]疵(cī雌)摘:指摘毛病。疵,毛病。

[18]武痒:此指武秀才。明清时府、州、县学分文库、武庠。领乡荐:考中举人;此指中武举。

[19]宛(yuān冤)若:本古女子名,后指称妯娌。《史记·孝武本纪》:“神君者,长陵女子,以子死悲哀,故见神于先后宛若。”《集解》和《素隐》,谓宛若为名字,先后即今妯娌。后因称妯娌为宛若。

窦氏

南三复,晋阳世家也[1].有别墅,去所居十里余,每驰骑日一诣之。适遇雨,途中有小村,见一农人家,门内宽敞,因投止焉。近村人固皆威重南。

少顷,主人出邀,踢躇甚恭[2].人其舍,斗如[3].客既坐,主人始操■[4],殷勤■扫[5].既而泼蜜为茶。命之坐,始敢坐。问其姓名,自言:“廷章,姓窦。”未几,进酒烹雏,给奉周至。有笄女行炙[6],时止户外,稍稍露其半体,年十五六,端妙无比。南心动。雨歇既归,系念綦切[7].越日,具粟帛往酬,借此阶进。是后常一过窦,时携肴酒,相与留连。女渐稔[8],不甚避忌,辄奔走其前。睨之,则低鬟微笑。南益惑焉,无三日不往者。一日,值窦不在,坐良久,女出应客。南捉臂押之。女惭急,峻拒曰:“奴虽贫,要嫁[9],何贵倔凌人也[10]!”时南失偶,便揖之曰:“倘获怜眷,定不他娶。”女要誓[11];南指矢天日[12],以坚永约,女乃允之。

自此为始,瞰窦他出,即过缱绻。女促之曰:“桑中之约[13],不可长也。日在■■之下[14],倘肯赐以姻好,父母必以为荣,当无不谐。宜速为计!”南诺之。转念农家岂堪匹偶,姑假其词以因循之。会媒来为议姻于大家,初尚踌躇;既闻貌美财丰,志遂决。女以体孕,催并益急,南遂绝迹不往。无何,女临蓐,产一男。父怒■女[15]。女以情告,且言:“南要我矣。”

窦乃释女,使人问南;南立却不承。窦乃弃儿,益扑女。女暗哀邻妇,告南以苦。南亦置之。女夜亡,视弃儿犹活,遂抱以奔南。款关而告阍者曰[16]:“但得主人一言,我可不死。彼即不念我,宁不念儿耶?”

阍人具以达南,南戒勿内。女倚户悲啼,五更始不复闻。质明视之[17],女抱儿坐僵矣。

窦忿,讼之上官,悉以南不义,欲罪南。南惧,以千金行赂得免。大家梦女披发抱子而告曰:“必勿许负心郎;若许,我必杀之!”大家贪南富,车许之。既亲迎,而奁妆丰盛,新人亦娟好。然善悲,终日未尝睹欢容;枕席之间,时复有涕■[18]。问之,亦不言。过数日,妇翁来,入门便泪,南未遑问故,相将入室。见女而骇曰:“适于后园,见吾女缢死桃树上;今房中谁也?”女闻言,色暴变,仆然而死。视之,则窦女。急至后园,新妇果自经死。骇极,往报窦。窦发女家,棺启尸亡。前忿未蠲[19],倍益惨怒,复讼于官。官以其情幻,拟罪未决。南又厚饵窦[20],哀令休结;官亦受其赇嘱,乃罢。而南家自此稍替[21].又以异迹传播,数年无敢字者[22].南不得已,远于百里外聘曹进士女。未及成礼,会民间讹传,朝廷将选良家女充掖庭[23],以故有女者,悉送归夫家。一日,有妪导一舆至,自称曹家送女者。扶女入室,谓南曰:“选嫔之事已急,仓卒不能如礼,且送小娘子来。”问:“何无客?”曰:“薄有奁妆,相从在后耳。”妪草草径去。

南视女亦凤致,遂与谐笑。女俯颈引带,神情酷类窦女。心中作恶,第未敢言。女登榻,引被幛首而眠。亦谓是新人常态,弗为意。日敛昏[24],曹人不至,始疑。捋被问女[25],而女亦奄然冰绝。惊怪莫知其故,驰■告曹[26],曹竟无送女之事。相传为异。时有姚孝廉女新葬,隔宿为盗所发,破材失尸。

闻其异,诣南所征之[27],果其女。启衾一视,四体裸然。姚怒,质状于官。

官以南屡无行,恶之,坐发冢见尸[28〕,论死。

异史氏曰:“始乱之而终成之,非德也;况誓于初而绝于后乎?挞于室,听之;哭于门,仍听之:抑何其忍!而所以报之者,亦比

李十郎惨矣[29]!“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晋阳:春秋时普邑名,故城在今山西省太原市南古城营。

[2]■■:形容行动小心戒惧的样子。《诗·小雅·正月》:“谓天盖高,不敢不局;谓地盖厚,不敢不■。”《经典释文》:“局本又作■。”■,曲身、弯腰;■,小步行走。

[3]斗如:如斗,形容狭小。

[4]■(hui慧):扫帚。

[5]■(fan范)扫:即洒扫。

[6]笄(jI机)女:古以女子十五岁为“及笄”。《礼记·内则》:“女子……十有五而笄。”笄,头辔,古代女子十五岁收发,以簪插定发辔。

[7]綦(qi起)切:甚切。綦,极、甚。

[8]稔(ren忍):熟悉。

[9]要(yao腰)嫁:要约而嫁,指按照婚礼聘订。

[10]贵倨凌人:仗势欺人。贵,高贵。倨,傲慢。

[11〕要誓:要求对方盟誓。

[12]指天矢日:指着天日发誓。矢,誓。

[13〕桑中之约:指男女幽会。语出《诗·■风·桑中》。

[14]■(ping平)■(meng蒙):帷帐,在旁曰“■”,在上曰“■”,引申为覆盖、庇护。扬雄《法言·吾子》:“震风陵雨,然后知夏屋之为■■也。”这里指南三复的管辖、统治。

[15]■(páng旁):■掠,笞打。

[16]阍(hūn昏)者:看门的人。

[17]质明:黎明。

[18]涕■:眼泪、鼻液。

[19]蠲(juān捐):消除。

[20]饵:利诱、贿赂。

[21]稍替:稍见衰落。

[22]无敢字者:无人敢把女儿许配给他。旧称女子许嫁为“字”。

[23]充掖庭:意思是充当嫔妃、宫女。掖庭,宫中旁舍,为嫔妃所居之地。徐陵《玉台新咏序》:“五陵豪族,充选掖庭;四姓良家,驰名永巷。”

[24]日敛昏:天已黑。

[25]捋(luo罗)被:掀开被子。

[26]■(beng崩):使者,传信的人。

[27]征:验证、查看。

[28]坐:坐罪,犯罪而受判处。

[29]李十郎:唐人小说《霍小玉传》中人物,详见《武孝廉》注。

梁彦

徐州梁彦,患鼽嚏[1],久而不已。一日,方卧,觉鼻奇痒,速起大嚏。

有物突出落地,状类屋上瓦狗[2],约指顶大。又嚏,又一枚落。四嚏凡落四枚。蠢然而动,相聚互嗅。俄而强者啮弱者以食;食一枚,则身顿长。瞬息吞井,止存其一,大于■鼠矣[3].伸舌周匝[4],自舐其吻,梁大愕,踏之,物缘袜而上,渐至股际。捉衣而撼摆之,粘据不可下。顷人衿底,爬搔腰胁。

大惧,急解衣掷地。扪之,物已贴伏腰间。推之不动,掐之则痛,竟成赘疣[5];口眼已合,如伏鼠然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鼽(qiú求)嚏:病名。鼻出清涕,打喷嚏。《礼记·月令》:“秋季行夏令,则其国大水,冬藏殃败,民多鼽嚏。”

[2]瓦狗:瓦屋脊上其形如狗的饰物,迷信传说可以镇邪。

[3]■(shī石)鼠:鼠的一种。头似兔,尾有毛,青黄色。

[4]周匝(zā札):转动。

[5]赘疣(yóu尤):肉瘤。

龙肉

姜太史玉璇言[1]:“龙堆之下[2],掘地数尺,有龙肉充其中[3].任人割取,但勿言‘龙’字。或言‘此龙肉也’,则霹雳震作,击人而死。”

太史曾食其肉,实不谬也。
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
“注释”

[1]姜玉璇:姜元衡,字玉璇,即墨(今山东省即墨县)人。顺治六年进士,曾任内翰林宏文院侍讲、江南主考等职。见同治《即墨县志》卷七。太史,明清两代习称翰林为“太史”。

[2]龙堆:地名,疑指白龙堆,天山南路之沙漠,沙堆形如卧龙,无头有尾,高大者二三丈。()

[3](rèn认):满。